四人终是没过江,停留为村民超度数日,便起身沿江而下。到了扬州,未受战乱波及的扬州一番欣荣,先前连日大雨也浇不灭这喧嚣,城边稻田已有农夫在修田抢种,赶在冬季来时有一番收获。三五个壮汉喊着号子抬石抗木,修补着房屋,或是亲戚,或是邻里,相帮衬。
四人游街走巷正是乐呵,却见街上人群围在一边,不知发生什么,热闹便是好看,四人抬脚凑前,只见青楼门前一老鸨正挥鞭抽打着一少女,边打边骂着:我看你可怜好心买了你,你倒好,不知恩图报为我赚些个银子,想一死百了?我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亏了那买你的银两?你这忘恩负义的贱货,我不打死你….只见那女子蜷缩身子躺地,任那鞭子打也不吭气,听得围观人讲解,才知那女子是一困苦农户人家,先前大雨将屋田皆冲散,父母和弟皆身死,唯留女子一人,远无亲近无邻,只得卖身葬亲人,恰巧老鸨路过,见其长得清秀标志,便花得银两买了身,许七日时间操办葬礼,未曾想那女子贞烈,今日被那青楼家丁带回,见其老鸨便跪地磕头,说着此恩无以为报,小女子来世做牛做马再当报答,说罢便抽出袖中藏刀想要自尽,被那青楼男丁拦了下来,便有了现在一幕。
少年见其不平,上前制止,却惹得一众青楼男丁围了上来,那些男丁自然不是少年对手,几下便被打倒在地,老鸨人精,上前一斥:那女子乃我白花花银两买来,白纸黑字签字画押,不论怎么皆为私事,如今你打伤我众多男丁,是什么意思?少年不知如何作答,便站立不语,胖和尚眨眼间飘忽到了老鸨跟前,吓得老鸨一跳,满脸和善的开口道:你买那女子花了多少?老鸨下意识脱口:六两银子,还有那丧葬钱也帮出了二两。胖和尚闻言便笑得更甚,从怀中掏出一锭金,递到老鸨眼前:这够了吧,赎那女子,多的便做伤药费。老鸨接过金子,两眼眯笑辨着真假,片刻连忙贴身藏好,又掏出卖身契道:够了够了,大师真是慈悲救世,那女子今后与咱们无关了。或是老鸨真有几分心善,也或是那二两金子闪得老鸨心飞,爽快的放了女子不再纠缠。
吴胭脂是一普通农户女子,生活苦困使其勤劳坚韧,当世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苦困人家的吴胭脂更是没机会进学识字,可聪明的小胭脂不认命,六七岁放牛时便偷趴私塾墙角窗头,私塾老先生倒是好心,不曾赶骂,更有意无意在小胭脂偷学时提了嗓门,偷听多了,难免败露,那七八岁孩童最是顽皮,三五成群将其围住,嬉笑逗骂,小胭脂咬牙低头,任那泪水在眼眶打转,巧得私塾老先生看见,一声斥骂,小儿便作鸟兽散四处逃开,私塾老先生便上前摸着小胭脂脑袋说:回家吧,你娘亲该担心了。回家难免受质问,答是去私塾偷学,父亲大怒,抽出柳枝便是打骂,小胭脂却倔强,忍着不哭,红着眼低头不语。是啊,她还小,哪知外乡人家来此皆需小心,哪知父母苦心担忧,哪知一家是从那战乱中逃得命来的。
几年光景,小胭脂也识了字,老先生或者打心底喜欢这个聪明乖巧的小女孩,不时拿几本典籍小史,或是武侠奇闻,一番世界令小胭脂驰往不已。可生活终是会继续,小胭脂已然长得亭亭玉立,转眼便到了婚嫁年纪,父母欣慰目光,总算是长大成人,待说得一户好人家,成了自己的家庭,他们便是了一桩心事,小儿子也到了读书年纪,那聘礼来了,也能当得学费让小儿子进学识字。父母张罗的媒婆登门,小胭脂从门缝中看见父亲拿出卖了牛犊的几两银子包成红布,递给媒婆,媒婆掂量着收进怀里,起身到里屋瞧了一眼小胭脂,便又返身出到厅,坐着和父母说道着,眉开眼笑的拍着胸脯保证寻说一户富贵好人家,又是恭贺着父母说生得这么一个好闺女,父母笑呵呵的陪唱着。待到一盏茶,媒婆便起身告辞,父母起身相送到门口,临行前媒婆再三保证寻得一户好人家,父母一脸真切笑意,好似回到了弟弟出生时,接生婆说道:是个带把的。那时父母便是如此笑容。
一切好像皆好起来了,苦尽甘来的时候到了,是啊,一切皆好,待嫁得一户富贵好人家,自己便不必起早摸黑的干那琐碎,为赚那几文钱刺绣,针扎得手都肿了,也不曾停歇,父母也不用在受那邻里白眼相待,不在为那生计奔波苦闹,小弟也可入了学堂识字念书。就似方才那媒婆所唱:夫妻恩爱、百年好合、早得贵子、望子成龙、白头偕老….就这样幸福美满,平安康乐下去,一辈子皆为此。
世人皆羡此般生活,小胭脂却不愿,或是说怕,怕这一辈子就此波澜不惊,连那乡里媒婆都可知道那下半辈子一步步会是怎样,嫁得富贵人家,为那尊贵享乐的少夫人,衣来伸手饭开张口般的笼中鸟、池中鱼。若是常人,皆羡此生,只怪小胭脂识得字,书中百态人生、万千人情,那样广阔的天地,动荡的江湖更引人,她就好似那书中叶杏,心向万千而不甘拘留尘事,可她却无那叶杏般洒脱幸运,她有父母,有小弟,不得似那叶杏般逃了婚,也无那李响。她屈服了,用自己一生幸福换得家人好过,哪怕真如媒婆所唱般幸福美满,哪怕世人皆羡。
不过几日,便下雨了,雨落得万般大,大雨阻了媒婆的说道,让那小胭脂松了一口气,好似赴刑又缓般死里逃生,坐在窗边看雨,小胭脂不知为何却生出若是这雨不停就好了的念头。那天好似真的听到了小胭脂的念想,二日三日皆是大雨,小胭脂好似胜了仗的兵头,比那将军还是高兴,雨一日复一日的下着,眼看着今年田地的收成没了,小胭脂起了愧疚,想那雨停了,该嫁还是得嫁了,拖得了几时?这回老天便听不到小胭脂的话了,愈下愈大,本是破旧的老屋四处漏着雨水,父亲说着到时若是有了余钱,便将老屋翻新一下,母亲附和着道:也该买一床新被褥。睁开那眼,天又是大雨,柴火不是湿了,便是烧了,没那柴火煮饭,一家皆挨着饿,桌子母亲不忍劈了烧,木凳昨日已烧成了碳,父亲将那湿柴晾至半干,抱在怀中想烘干柴火,昨日煮的米面吃食再过一日便光,若是不停便得劈了那十余年的小桌当柴火,米缸也快空了。
一家蜷缩在木床上,任那雨水滴落,昨夜街中漫水淹了屋,咕噜….咕噜,那是肚子饿得难忍的声响,小弟年纪不大,却和小胭脂儿时一般倔强,任是肚子叫弄,也不喊饿。幸得一家住在那村郊,没了粮食米面,还有树皮草根,城中之人不知饿死几多,一家四口却依旧坚韧的活着。一场大水冲过,那坚强便成了笑话,老屋片刻便塌了,不论何物皆被大水卷走,父亲在最后时刻将小胭脂托起挂在树上,任大水将妻儿和自己冲走,或是父亲更疼小胭脂,也或许父亲知道年幼的儿子无法独自存活,就这样,小胭脂活了下来,眼看着父母小弟被那大水卷走。
寻了六日,终于寻得家人遗体,身无分文的小胭脂最终卖身葬亲,恰巧被那路过的青楼老鸨瞧见,三言两语询问清楚,老鸨便掏出六两银子将小胭脂买下,更是令身边小童帮其置办丧葬,哪怕老鸨多出了三两银子买下小胭脂,六两银子却还是不够丧葬杂琐,;老鸨得知,又是二两银让其好生安葬家人。小胭脂打心底念老鸨的好,哪怕老鸨或许只是为其收买人心,但小胭脂不可能当那青楼姑娘,于是便有了四人方才瞧见的一幕。
那老鸨用鞭子抽打她时,小胭脂不恨老鸨,真的不恨,只求能打死了她,求得一份解脱。咬着牙缩在地上挨打的小胭脂心死灰惧,却见一少年挺身站出,又见六七青楼男丁壮汉将其围住,小胭脂心揪了起来,哪怕那鞭子依旧雨点般落在她身上,打得皮开肉绽。正当小胭脂为少年心生担忧愧疚时,一顿拳脚声过,六七壮汉皆倒在那地上,令小胭脂心生动容,好似书中故事,意中人似那盖世英雄般,踏着云彩来迎娶她。小胭脂好似重新活了过来,挣着想要站起,不是看那少年,是想为那老鸨辩解,心善的小胭脂怕这老鸨收到牵连。却发现身上那伤,原来有了痛感,方才心灰死矩,竟感受不到痛,如今一念活了,却痛得晕了过去。
小胭脂被带回了客栈,由少女为其更衣擦拭,如今昏迷在床上,胖和尚正为其把脉疗伤。伤并不重,一般习武之人几日便可痊愈,奈何小胭脂是普通女子,三餐无补更是虚弱,如今这伤便如猛虎,令小胭脂饶是昏迷,也微汗不止,银牙紧咬。胖和尚方才便为小胭脂把过了脉,已无大碍,几日休息进补,即可复原。但胖和尚并未出去,楞眼看着小胭脂半侧身微微蜷缩着的睡姿,好似小狗般惹人怜爱,柔弱却又倔强不屈,或是伤有些痛,昏迷未醒的小胭脂不时轻动着眼眉。胖和尚一生浪荡,妻儿父母皆不管顾,如今却是被那小胭脂牵动着心神,不甚知了,年近四十的胖和尚老树逢春,却是爱了。
夜了,小胭脂方才已醒来,虽虚弱无力,却挣着拜了几位恩公。一问今后如何打算,小胭脂茫然若失,又忆起父母小弟,几欲哭泪,却生生止住,众人瞧得心怜,胖和尚摸了一把光头便道:如今你已无亲故牵挂,可愿与我们同行?待得有自保生存之时,在做打算?那小胭脂红着眼眶寻得众人一眼,点了头又挣着起身,朝众人深深一叩,黄尘和尚连忙上前掺起,一番交代后,众人便到了楼下寻食,只留小胭脂一人半躺在床上不知想着什么。
胖和尚爱上小胭脂无人可知,小胭脂望向少年那眼几分柔情却让黄尘和尚看在眼里。方从那大悲中逃脱出的小胭脂有些呆意的半躺在床上,乱世虽是无情,可那跌宕苦悲之事压在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身上,当真还是重了些。幸得苦不至终,少年如书中英雄般,将其救出于苦海,青楼门前事之后,小胭脂那心,除了悲伤,余下尽皆系在那约莫小其一两岁的少年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