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同样没有额娘在身边依旧心怀眷恋,或许是因为一样备受冷落却维持一份心气,竟让闵敏和周平的往来悄悄提高了频率。
和小福子小安子相比闵敏觉得周平更能听懂她的话,更能与她心里头的事遥相应和。而周平呢,似乎也能从闵敏这里得到一些别处得不到的宽解或鼓励。
说来也是奇了,周平也竟能每次都拣着晋嬷嬷不在的空档过来,拉着闵敏在咸安宫的角落里发发呆,聊聊天,有时甚至只是坐在一起吹吹风、看看星星,也觉得舒服了许多。
可是时日久了,闵敏心里头却始终有些不安。尤其是正月这日,才过了晌午,周平便悄悄溜了过来,往自己手里头塞了一个小锦囊,又匆匆离开。
让闵敏不安的,便是这锦囊的材料,和这日周平穿着的衣裳。
即便是大年初一,内务府会送来不一样的衣裳,也算是在主子们面前添添喜气。可是,周平的衣裳,未免也太好了一点,看起来好像比上午过来传话的卓公公都要更挺括的样子。
闵敏忽然想到了晋嬷嬷的话。
若是出了错处,周平有乾清宫主子担待,我们这咸安宫算是什么?
乾清宫主子,岂不是康熙爷?
闵敏的思路乱极了,以致于并没有第一时间打开周平送来的锦囊,稀里糊涂地搁在一边,不一会竟忘了。
这一忘,谁知竟忘出了事情来。
年初三,卓公公下头的小太监就大张旗鼓的来了咸安宫,说是有宫人擅用了越级的东西,得了举报,过来搜查。晋嬷嬷自然是不快的,即便咸安宫没有主子,但也不能由得内务府没来由的欺负人。小太监拿出了总管太监的手令,即便口里说着若是搜不到,必会有人过来和晋嬷嬷赔不是,脸色神情也是讨厌的。
来人并没有一屋一屋的搜,而是直接到了闵敏的屋子里,在咸安宫一干人不明所以的注目下,拿起了被随手搁在桌子上的锦囊。
这锦囊的绣工极好,上头的蝙蝠祥瑞精致细巧,似乎还有金线掺杂其中,浓紫色的缎子也是厚实贵气,就连穗子也是用极好的丝线捻的。
晋嬷嬷一见这锦囊,脸色就变了,这东西和咸安宫是那样的格格不入,一看便知本不是这里的东西,也不该是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她看了一眼闵敏,竟从闵敏的脸上发现了一些莫名,总过了有一会子似乎才想起来这是打哪儿来的东西。
“闵敏姑娘,这东西是打哪儿来的呀?”
“回公公,是有人送的。”
“有人送的?不知是姑娘的哪门亲戚啊?“
“不是亲戚送的。”
“那难道是太监送的?”
闵敏愣了愣,太监宫女私相授受可是大罪,自己应该说出真相吗?
“回公公,这东西,是主子赏给闵敏的。”晋嬷嬷似是犹豫再三,才艰难的开口。
“主子赏的?”那小太监的音调里充满了让人生气的调笑劲儿,“晋嬷嬷你可别拿奴才开心啊,您这经常出入钟粹宫的,得了主子的年赏也就罢了。这闵敏素来呆在咸安宫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得的哪门子主子的赏赐啊?这东西看起来就是哪位阿哥格格的东西,莫不是姑娘出门办差的时候,捡了没记得还的?”
捡了主子的东西没有上交,对紫禁城的宫女来说可是大罪,更何况闵敏的地位,是绝对不能留着这样的物事。这个节骨眼上,闵敏才明白平日里晋嬷嬷的教训。
听这太监的意思,若是自己捡的,大约是个不敬的罪名,若是真把周平扯进来,只怕罪责更大,所以晋嬷嬷才会说是主子赏赐的吧,那自己要怎么说呢?
“既然嬷嬷和姑娘都不知如何回话,那就要劳烦姑娘跟我走一趟了,等到过了年节,自有掌事公公发落,走吧……”那太监一脸的得意,把不知如何是好的闵敏带走了。
“嬷嬷,这是怎么了?姐姐出了什么错事?”小福子看起很是不安,“你得想法子救救她啊。”
倒是小安子,静静看着晋嬷嬷,并不出声。
晋嬷嬷想了想,正要命小福子取了纸笔来,却见小安子已经小跑离开,一会儿便取了纸笔回来。
晋嬷嬷匆匆写了几行字,交给小安子道:“你速速把这送去给懋勤殿当差的小平子,叫他交给他主子。”
然后转身看了看小福子,似乎是咬着牙说道:“你去把闵敏蒸了准备下午吃的点心装了食盒,跟我走一趟钟粹宫。”
……
独坐在慎刑司一角的闵敏想破了头,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周平送锦囊过来时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断不会被人察觉,若真要被人察觉,先前这么久,岂不是早就被发现了。
若说这锦囊,自己收到时候直接往袖子里一揣,而后搁桌上便忘了,里面放的什么也没有拆开过,又是怎么会被卓公公的人察觉的呢?
周平啊周平,这一次可被你害惨了,难堪的是,虽说被你害惨了,却还全不明白到底是怎么被你害惨的。
时辰难捱,还是到了夜里,慎刑司里冷的愈发渗人。闵敏缩紧了手脚,抱作一团,心里略有庆幸平日里养生得当,还算抗冻,只是回头若有人过来上了刑,又该怎么办呢?脑海里忽然想起来先前各处听来的关于慎刑司的种种,忍不住打了个颤,竟有些想哭了,这到底该怎么办呢?
正无比纠结着,栅栏外头传来的脚步声,闵敏爬到栏杆处,伸着脖子往外看,自己心里头很不争气的有些侥幸,希望是晋嬷嬷来救自己,或是周平自个儿过来解释,然后把自己换出去之类。
领头的是慎刑司里当值的小太监,背后跟着一个年纪和晋嬷嬷差不多的嬷嬷,穿戴可气派多了,连神色也比晋嬷嬷看起来更贵气些,她背后还跟着两个小宫女,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大概是比洪鄂闵敏早些时候进来的,沉静文雅的模样,颇有些大家闺秀的气度。
“你就是洪鄂闵敏?”一行人停在了洪鄂闵敏的跟前,一个小宫女跨前一步问道。
闵敏愣了愣,随即伏下身子回话:“回嬷嬷,奴才正是咸安宫的洪鄂闵敏。”
那小宫女皱了皱眉眉头,又道:“这位是钟粹宫的库嬷嬷,奉荣主子的口谕传你过去问话,跟我们走吧。”
引路的小太监过来打开门,搀了闵敏出来。
闵敏福了福身子,算是行了礼,便跟着出了门。
到了监所门口,只见卓公公带着亲信的小太监候着,神色颇为不悦,却又不好发作。
前头那说话的小宫女又道:“卓公公你也不要为难,若有什么事情自有荣主子在,主子差了库嬷嬷一同过来,无非也是怕你们难做。”
“瞧姑娘说的,”卓公公的表情有些微妙,“荣主子传这丫头过去问话,奴才怎会为难,本来也不过是听到有人嚼舌头,带她过来也只是为了正个视听,并不当真要做什么,却没想到大过年的叨扰了荣主子,主子不怪罪奴才的罪过已是奴才的福气,怎么会难堪。”
那小宫女和库嬷嬷交换了一个眼色,上前一步,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什么物什,往卓公公手里头一塞,又接着说:“荣主子也是知道卓公公的好处的,也晓得宫里头的差事错综复杂,平日里若不是卓公公帮忙费着心,大家的日子也没有那么安生。这份心,荣主子是一直记挂着的,所以今儿这事,若真的出了什么岔子,也有我们钟粹宫担待,公公全且放心。这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复命了,公公歇着吧。”
卓公公后退一步,和声道:“库嬷嬷走好,姑娘走好。”
就在一头雾水里,闵敏跟着库嬷嬷一行人走着,就好像午间时候,一头雾水地被带去慎刑司一模一样的光景。闵敏心里头满满的费解,却不敢发问,只是紧紧跟着,亦步亦趋。
到了钟粹宫,闵敏没有抬头,便已经深深觉得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的道理。想想咸安宫,即便挂了灯笼,也不过照着门前三尺,哪里像这儿,老远便觉得灯火辉煌,虽然并没有人声嘈杂,却有满满人气扑面而来。咸安宫,果然是极冷的。
“闵敏。”一路上未曾出声的库嬷嬷忽然说话,“一会子进去见荣主子,莫要失礼,主子问话,你照实回话就好。”
闵敏听库嬷嬷吩咐的认真,心里头忽然觉得有些害怕,点了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库嬷嬷见状摇了摇头,又道:“荣主子是个良善好伺候的,你也莫要太害怕,总归是静哥身边的人,想来也是调教的极好,荣主子不会难为你,只是今儿这摊子事情,荣主子拉下脸来管了,必然也不想有什么事儿叫人瞒着蒙着的,所以一干事情,你照实说了就是。”
闵敏福了福身子,这才回话:“嬷嬷提点的是,奴婢知道了。”
库嬷嬷点了点头,道:“你们先候着,一会儿传你们了再进去。”
闵敏原以为会等很久,谁知道一会儿便有小太监出来传闵敏进去。
闵敏正要迈步,方才跟着库嬷嬷的宫女叫住了她,只见那小宫女身后跟着小厮,拿着水盆,小宫女匆匆绞了帕子,把闵敏灰蒙蒙的脸擦干净了,再理了理发髻,才放她进去。
闵敏自打到了这里,何曾像这样登堂入室正儿八经的面见所谓的主子,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也不知道之前闵敏有没有学过见主子的规矩,自己反正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只能用力回忆那些也不知道能不能作数的样子,勉强模仿着。踏进了大殿,也不敢抬头瞧上面坐的是谁,就跪下请安。
“你就是静哥身边洪鄂闵敏?”居然是一个男声。
“正是。”
“这枣泥糕做的甚好,与本王素来吃的很不一样,你且说说是怎么做的?”听那男声自称王爷,闵敏愣了愣,不知道这是哪位阿哥。
“闵敏,三阿哥问你话呢?”这声音极是耳熟,是晋嬷嬷,“三阿哥莫要见怪,闵敏平时深居简出,是而有失伶俐。”
“嬷嬷言重了,让她慢慢回话吧。”
闵敏咽了下口水,让自己尽量平静下来,然后才一字一字地说:“回主子话,先取了枣儿隔水蒸熟了,去皮去核,与藕粉和木薯粉调和到一起,本是要用玫瑰水及白糖调和,奴才用了秋天时候酿的糖桂花代替,拌匀之后等了半日,再上蒸笼用慢火蒸熟,冷却便是了。”
“原来你这枣泥是先蒸出来的,难怪味道这样醇厚,臣妾宫里头历来是用铜锅煮的,确实会流失些味道。”一个温雅的女声发话,闵敏心想,这大约就是那个荣主子吧,“只是这汉家点心,你是如何学会的?”
闵敏硬着头皮道:“这是奴婢的额娘教的,奴婢小时候体寒厌食,奴婢的额娘便问了人做了枣泥糕给奴婢吃,说是药食同源,倒把奴才的身子调理好了。”
“你额娘也是个玲珑剔透的有心人。”那温雅的女声又道。
“是啊,所以才调教的闵敏这样细致,自闵敏来了咸安宫,奴婢的身子骨也比先前要好许多了。”晋嬷嬷插话。
“所以你才忙不迭地把她做的点心呈过来给额娘,你也是有心的。”那被称为三阿哥的男声又道。
晋嬷嬷没有答话,想来应该是福了福身子,难道晋嬷嬷和这里有着一切尽在不言中的默契。
“万岁爷,这大过年的,臣妾想跟皇上要个恩典。”
闵敏的膝盖忍不住又颤了一下,康熙爷今儿也在上头坐着?!
“你且说。”
“原先静哥知道臣妾食欲不振,便经常拿闵敏做的糕点来给臣妾吃,可是过了元宵,静哥眼瞅着就要出宫去为恭亲王守灵了,臣妾这食欲不振的难处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不如就把闵敏调到臣妾的小厨房里来,您看可好?”
“这样的小事,你直接吩咐内务府就好了吗,何必要朕给这个恩典。”
“那不是臣妾贪图万岁爷的恩宠嘛。”
“行,魏珠,你看着办吧。”
“嗻。”
“还有一桩事情,臣妾不知如何开口。”
“你素来口齿伶俐,怎会不知道开口?”
“皇上何必取笑臣妾,这事儿,还是叫十三阿哥自个儿说吧。”
“胤祥,你说。”
“回皇阿玛,中秋的时候,奴才经过咸安宫,听到宫里头有人唱曲儿,唱的是苏轼的明月几时有,一时间勾起了儿臣对额娘的思念,多亏后来推门出来的晋嬷嬷宽慰,才觉得好些。”这声音,闵敏听在耳朵里,是格外的熟悉,这十三阿哥,竟然是先前几番和自己聊天发呆的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