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嬷嬷告诉儿臣,唱这歌的宫女也是个额娘早逝的,所以才会在中秋节有感而发。前几日儿臣在内务府遇到了晋嬷嬷,一时间想起了这孩子,虽然年纪尚小,但对额娘阿玛的孝心却是一样的,心里头觉得可怜,便赏了一个福袋让小平子送过去。哪晓得起了误会,被卓宁带去了慎刑司,只怕这会子还记档在那里呢!虽然这事想来也是儿臣冒失,只是孝心感人,儿臣也是一时忍将不住,才会失了体统。”
“有孝心当然是该赏的,这事哪里怪的你,魏珠,你差人去内务府说一声,即便十三阿哥的赏赐不那么合规矩,但毕竟大过年的,也不用认真了。”
“谢皇阿玛恩典。”
“唉,十三阿哥,想来先前因为敏妃的缘故,你与三阿哥有些嫌隙。不过这件事,你能托了荣妃和三阿哥斡旋,朕甚是欣慰。往后也要多往来,敏妃虽不在了,你毕竟也是在荣妃宫里住过一阵子的,荣妃也算得上是你的额娘,平时多走动走动。”
“儿臣明白。”两个阿哥一起回话。
“皇上,听静哥说,闵敏的嗓子好极了,要不让她唱一支歌助助兴吧。”
“嗯。”
荣妃这一提议不要紧,难倒了下头跪着的闵敏,且不说一天没吃没喝饿得慌,眼前这大好的良辰美景,唱什么才合适呀?
“闵敏,你就挑一支喜庆的来唱吧。”晋嬷嬷提醒。
想了想,闵敏才硬着头皮唱了一首茉莉花,只是腹中空空,唱的有气无力,主子们只觉得尚算不错,却称不上惊艳,便打了赏,让晋嬷嬷带下去了。
库嬷嬷已经为闵敏安排了住处,而后退了出去,好让晋嬷嬷和闵敏说些体己话儿。
“嬷嬷,闵敏错了。”库嬷嬷一走,闵敏便跪了下来,方才殿上这一遭,闵敏的后脊湿透了,和慎刑司一下午的反省揉合在一起,才真正理解了往日里晋嬷嬷说的那些话儿。
晋嬷嬷搀起闵敏,叹了口气才说话:“那周平是什么人,你大约已经知道了。他本也说不上话,不过是趁着这大过年的,万岁爷又对阿哥们彼此交好的模样喜闻乐见,所以这次才勉强能帮忙。也难得你平日里和他交心,他才愿意为你开口,这一层,坦白说我也的确没有估到,叫小安子去传信,真正是心存侥幸罢了。
“可荣妃娘娘……”
“我与荣妃之间的渊源,一言难尽,只是我的女儿如同她的女儿,她的女儿亦如同我的女儿,个中因缘,虽不宣之于口,但大家心里明明白白。只是恭亲王殁了,我原是那府里出来的,现在自然也要回去,本来还担心着我离开了咸安宫你如何是好,现在也算错有错着,钟粹宫也算是个有福气的地儿,在这里,我还是放心的。”
“嬷嬷要出宫?”
“嗯,我本是恭亲王府常宁的侍妾,后来宫里头几位阿哥格格都早夭,萨满法师选了我女儿入宫做万岁爷的养女。为了照顾女儿,我求了王爷让我进宫,后来荣妃娘娘的女儿出世,也是我照顾着,所以才有这情分在。只是平日里为了避开忌讳,虽然我偶尔会在钟粹宫走动,却并不与荣妃常见。闵敏,我之所以把这个告诉你,是晓得你这揣不得迷糊的性子,兀自纠结的难受。本来女儿出嫁之后,我便要出宫,只是被各种事情耽搁了,一时不知道放在何处,才去了咸安宫,现在总算到了时候,我也该回去了。”
闵敏看着晋嬷嬷,这才知道所谓咸安宫是个有故事的地方,是这么一层道理。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即便冷清,却不曾被内务府为难,应该也是这层情分。
“那小福子和小安子呢?”
“难为你还惦记他们。”晋嬷嬷笑了笑,“小福子和小安子他们自会有盘算清楚的去处,你也莫要担心,只是你现在挪到了钟粹宫,只怕和他们不好见了。”
闵敏愣了愣。
“闵敏,我再嘱你一句,你是镶红旗的包衣,身份地位自己心里有数,十三阿哥却是万岁爷跟前一天比一天得宠的,你若想要跟了他,最多也只是跟你额娘一样,做个没名没分的婢子,若你不介意,再过几年,或许可以求十三阿哥开口讨了你,若不愿意……”
闵敏下意识摇了摇头。
晋嬷嬷见她神色虽有些犹豫,但是却可以看出,那种犹豫并非要不要跟了十三阿哥,而是要如何拒绝,眼中竟然有几分赞许:“你若不愿意,那就不要与他来往过多了,到年龄放出宫的时候,若不想回原籍,大可来恭亲王府寻我。你我投缘,我也时常在你身上见到我那女儿的影子,让我觉得这未尝不是一种上天的安排,到时候你来寻我,就当是我女儿一般,我会为你考量终身。”
听晋嬷嬷这样说,闵敏也说不出话来,只想着给晋嬷嬷好好磕个头,却被晋嬷嬷阻止了:“不必这些虚礼,我们娘俩心里头清楚,虽然时日不长,可是知心体己这会子事情,历来是和相识的时日长短没有关系的,总而言之,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莫要去搭理那些阿哥们,知道吗?”
闵敏用力点了点头,心想,那些小说里头和阿哥惹上关系的,每一个善终的,难道自己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吗?只是,真的好舍不得晋嬷嬷啊。
忽然,闵敏又似想起了什么:“嬷嬷,那位魏珠魏公公是什么人?”
晋嬷嬷一愣:“魏公公是万岁爷身边伺候的人啊。”
闵敏觉得有些傻眼:“万岁爷身边不是一位叫做李德全的公公吗?”
晋嬷嬷满头雾水:“你是听什么人说的,魏公公是梁九功梁总管的徒儿,也是他引荐给万岁爷的。”
闵敏眨了眨眼睛,好吧,都是以讹传讹吧,不过也可能是自己记错了。
说起来,这是闵敏第二次和晋嬷嬷如此深谈,如果之前是各自因为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某种情怀投射的回应,那么这次毫无疑问是真正的推心置腹。对闵敏来说意义更大的是,她终于对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存在有了长远的思量。
躲在这步步是坑的紫禁城冷宫绝对不是上策,即便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也不应该把老死宫中作为自己的归宿。只是先前自己“举目无亲”的,即便出了宫也不知往何处去,现在可不同了,若是回不去,还有晋嬷嬷这个去处,届时两人相依为命也是不错。
打定了主意,自然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闵敏就这样在钟粹宫安顿下来。每日里简简单单在小厨房里当差,结合太医请脉的结论,为宫里头的荣妃和良嫔调理身子,三阿哥和八阿哥偶尔会过来给各自的额娘请安,所以有些时候会多预备一些茶点。
说起来因为当时十三阿哥也有过来为自己求情,荣妃对闵敏的态度很是微妙。跟着库嬷嬷的宫女阿吉告诉自己,是因为之前十三阿哥额娘过世,三阿哥剃发受罚,所以即便大家看起来还算和善,但始终心有芥蒂的缘故。倒是荣妃身边的阿吉,见闵敏平日里沉默寡言,办差尽心尽力,也不觉着和十三阿哥有什么夹缠不清,慢慢卸了心防,开始晓得闵敏的好处来。
这一天,阿吉带着良嫔那边的云霓过来,唤了闵敏。
五月里头的天气,已经开始有些闷闷地叫人难受,钟粹宫的两个主子胃口都不好,闵敏正在为这个事情犯愁,冷不防见了这两个姐姐,心里头忍不住噌的紧张起来,难道是当奴才久了,真的就培养出奴性来了?
“闵敏,这两日良主子身体不适,云霓和苏梅忙不过来,荣主子说了,让你到偏殿里伺候着。”
按理说到了嫔的级别,应该配有八个宫女,只是良嫔素来低调,也不喜欢差使人,所以前几个一干老人放还原籍之后,便没有再配人进来。渐渐的,身边就只剩下云霓和苏梅这两个人了,既不算伶俐也不算通透的。荣妃么,见良嫔自己都不上心,自然是不会去为她打算的。
可是自从四月头上,良嫔不知道怎么就一直觉着身上倦怠,太医过来请了平安脉,又没有发现什么,就过来交代了闵敏几句,让她避着几样食材就好了。
闵敏因为一直窝在小厨房,没跟良嫔照上面,跟云霓又打听不出什么东西,只是听她为良嫔的状况操心,让自己即便是想要给良嫔做些食补也无从下手。今儿这又是哪一出?
见闵敏低着头也不答话,阿吉微微皱眉,又催了一句:“闵敏,收拾下东西吧,今儿开始,你就搬到西边的配房里去和云霓、苏梅住一块儿,晚上轮着值夜,等良主子身体好些了,再回来小厨房吧。”
“是,闵敏知道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闵敏略有几分尴尬,便放下手头上的活跟着走了。
等收拾好到了良嫔跟前,闵敏才发现良嫔的脸色黯淡、指甲虚白、眼睛微微耷着,忍不住问:“娘娘近来睡的可好?”
“说来也是怪了,本来吃了你的药膳,主子夜里睡的好些了,可是最近又睡得不好了,唉。”良嫔还没有说话,倒是才端了茶过来的苏梅接了话,口气中无不埋怨劲儿。
“苏梅,怎么说话的?”云霓看起来应该比苏梅更早些时候进宫,白了苏梅一眼。
闵敏见状心里摇了摇头,这个良嫔,真是个没有脾气的主子,想了想,又问道:“敢问两位姐姐,娘娘可经常会有手脚发麻的状况吗?”
云霓和苏梅对望一眼,似乎并不知道闵敏问的是那件事,倒是良嫔慢悠悠地说道:“你怎知道,本宫手足易麻?”
“娘娘怕是月事也不准吧。”闵敏眉间微微一皱,又追问。
良嫔脸色微微一红,轻轻点了点头。
这分明就是贫血。闵敏在心里几乎要喊出来了,那为什么太医院过来叮嘱,万不可用当归地黄之类?害的自己还以为良嫔是因为思虑过多心里积郁生火的关系,跟着把食谱都改了,只是太医院为什么要这样交代呢?
“闵敏,你问这些做什么?”云霓道。
“回姐姐的话,闵敏只是想问问娘娘的状况,好在吃食上为娘娘调理一下。”闵敏伏下身子道。
“跟着太医院的吩咐做不就好啦。”云霓脸上竟有些嫌弃。
“是。”闵敏虽然到了钟粹宫已经小半年了,但是在良嫔跟前毕竟还是新人,便应了声不再说话。
午后,云霓和苏梅都去做自己的事情,留了闵敏在良嫔跟前伺候。说是良主子反正也是小睡,守着就好,一会子醒了再去唤她们。
闵敏看着这两个不上心的奴才,想起了那些小说电影里都讲,良妃出身不好,还连累八阿哥不得宠,看来确实是这样的。只是连奴才都这样,未免也太过分了。看着良嫔浅睡之中依旧眉心微蹙,忍不住有了点气,出身再怎么不济,良嫔毕竟是主子,怎么让这些奴才如此怠慢。
“闵敏,你在生气吗?”闵敏想得出神,忽然一个悠悠女声传来,闵敏抬头一看,原来时良嫔醒了,赶紧摇了摇头,为良嫔的背后放上一个靠垫,把她扶起来。
“唉,自从哈尼返乡之后,再没有人为本宫的事摆出这副神情了。”良嫔坐起身子,望了望窗外,若有所思。
闵敏取过了热水温着的枸杞茶,伺候良嫔喝了几口道:“主子醒了,奴婢去喊云霓姐姐。”
“不必了,你伺候着也挺好。本宫这几日夜里头睡得不安稳,云霓和苏梅也是累着,这样的午后正好歇息,让她们打个盹儿也是无妨。”
闵敏偷眼望着这个即便身体抱恙,依旧清丽精致的叫人眩目的女子,联想着那些难辨真假的传闻,只能说,若是时光倒流,正值豆蔻的良嫔在一干杂役之中,该是多么的耀眼。只可惜,在这个万般看中出身的紫禁城里,纵然诞下皇子那又如何,还不一样倍受冷眼。
“闵敏,听说你是镶红旗的,可是从尼马察来的?”良嫔忽然发问。
闵敏一头雾水,什么镶红旗,什么尼马察,什么什么鬼。
“听说草原上的风有着英雄的气概,云朵都是镶着金边的,胡杨林会跳舞,夜里头的星星都是能唱歌的,是真的吗?”
闵敏愣了愣,良嫔应该不曾去过草原,对那里的景致竟了解的这样详细,和自己那年去内蒙看到的简直一模一样:“回娘娘,草原上的景致确是如此。”
“我额娘确实是不会唬人的,闵敏,你再跟本宫说说,大草原上是哪样的光景……”
闵敏微微抬眼,良嫔望着窗外的背影看来寂寥忧伤,心里忽然一动,现在虽然已经到了嫔位,可是荣光背后的寂寞只怕更加噬心。看来良嫔从四月头上开始不适,并不是真的有了什么生理上的问题,而是闹心,想想自己刚来那会儿,一样不是因为想家想妈,整夜睡不着。
难道,良嫔也是想起她的额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