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还是这样一日日的过着,只是与过去不同的是,晋嬷嬷往常派出宫办事的多是小福子和小安子,自从上次和那个周平在宫里说过话之后,每过几天,总会改叫闵敏跟小安子一起出去。
平心而论,闵敏宁愿窝在咸安宫里头。即便是用有限的材料张罗出一桌好菜,即便是翻看残旧的破纸堆连蒙带猜的揣测被遗忘的故事,也总比出来分分钟都在行差踏错担惊受怕的好,真不知道怎么不小心就冒犯了哪路主子丢了小命。
说起来,现在和晋嬷嬷住在一个宫里,朝夕相处的,还真有点日久生情的味道。如果说一开始自己还对闵敏的这条命不甚珍惜,可是现在倒有点眷恋躲在深宫一角的这种彼此依偎的温暖。所以,从夏冰变成了闵敏,渐渐的,竟然开始贪生怕死。
从眼角的余光看着小安子,他含胸低头,行路不缓不急,衣角不晃不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居然能够有这样的稳健,真是了不起。
脑子里正乱哄哄的盘算着,小安子扑通就跪在了路边,闵敏算是反应快的,还是慢了半步。幸好几个路过的都没把路边上两个奴才放在心上,闵敏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等主子们走远了,才在小安子的搀扶下起身。
唉,才躲在咸安宫几日,那种嗅到主子前后脚的灵敏度就显著退化,看来自己是真的不适合出门。余下的路,闵敏如履薄冰地走完每一步,回到咸安宫的时候,简直无比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姐姐怎么了,每次出去办个事,都好像去了一趟刑场似得。”小福子一边接过闵敏手上打内务府领过来的东西,一边打趣道。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闵敏翻了一个白眼,“什么刑场不刑场的,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呢。”
“不是见门关好了才随口说两句,好姐姐你也别生我的气了。”小福子赶紧卖起了乖。
“咦,嬷嬷呢?”要是在平时,晋嬷嬷早就出来数落小福子了,哪像现在还不见人。
“哦,晋嬷嬷每个月二十都要出去半晌的。”
“是吗?”闵敏愣了一愣,往常并没有觉得晋嬷嬷要出去啊。
“前几次你都躲在后面的耳房里看书呢,嬷嬷就说,没事不用去吵你,所以你也就没有留意了。”小安子接口道。
闵敏记得了,自己刚来的时候,心里头总是有一种无谓的憋闷,所以经常早早办好了差事,躲在后头的耳房里。现在想来,这么不合规矩的事情,晋嬷嬷竟会如此纵容,实在有点不可思议。
“嬷嬷那时候说,姐姐你会从杂务司调到咸安宫这个没人理的地方来,必然是有些不想同旁人说的。所以若是见你一个人独处,便能不打搅就不要打搅,让你自己静静,只消想通了,便不会再有事了,到时候再说也是无妨。所以只要我们见你在耳房里,一般都不会去打搅你,直到你自己出来便是。”小安子接着说。
闵敏心头泛起了好一阵暖意。
自己从小到大,因为是女儿在家里不受待见,只有妈妈会让自己偶尔耍耍小性子,让自己有几丝被宠爱的感觉。只是随着自己离家求学,因为要为自己和妈妈共同的未来奋斗,显现出超过同龄人的坚强,久未有这种任性的经验,哪知道和自己初识的晋嬷嬷,会有这份知心和体贴。
“时候不早了,我先去准备晚点了,等嬷嬷回来就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了。”闵敏挽起了袖子,笑着走向小厨房……
“嬷嬷你回来了,姐姐说一定要等你回来才可以开饭,饿死我们了。”天色都暗了,晋嬷嬷才回来,小福子忙不迭的把她迎进来,猴急猴急地告状。
“闵敏,其实不必等我的。”解了披风,晋嬷嬷笑着说。
“不好呢,若是你回来只剩冷菜冷饭,多不好。”闵敏微微一笑,“我去把汤端出来。”
一口热汤下肚,晋嬷嬷抬头见着闵敏满眼热忱,其实她未见闵敏这眼神,也已经从今日的晚膳中发现了一些不寻常,若说以往的饭菜茶点好吃且养生,今天的不止好吃且养生,更重要的是用了心,真的有用心。
相视一笑,很多事,真的尽在不言中了。
这日晋嬷嬷大约真是累了,早早便去休息。闵敏一边收拾,一边想起了晋嬷嬷曾经说过,到了这咸安宫的人,多半有些身不由己的往事。当时并不往心里去,现在回想起来,莫名有种感觉,这宫里头,晋嬷嬷也好,小福子也好,小安子也罢,似乎都不是背景单纯的。那么这被调过来这里的洪鄂闵敏,究竟又是一番怎样的故事?
想的有些头疼,闵敏才觉得自己过来这大半年真是有些太没心没肺了,即便自己像晋嬷嬷说的想要老死宫中,若没搞清楚自己到底怎么回事,只怕……
难道晋嬷嬷知道些什么,才几次三番的提点自己?
怎么会呢,晋嬷嬷久居咸安宫,和外头几乎没有关系,又会知道些什么呢?
越想越乱,闵敏又开始埋怨自己为什么无端起了思绪,其实顺其自然就好啦,反正也想不明白,何必庸人自扰。
“唉,十年一觉长安梦,不知何人是楚囚。”闵敏忍不住对着渐渐趋残的月亮一声叹息,“到底如何是好?”
“是谁在自比楚囚佩吴钩?”吱呀一声,宫门被推开,闵敏抬头一看,竟是先前那个自称周平的乾清殿小厮。
“胡乱说说罢了。”这句诗是自己刚刚创业时候百般纠结,大学室友援引了某些动乱年代的人和事激励自己时说的,不然自己怎么可能记得住这么难的句子。听那小厮这样说话,倒似是个知道出典的,为了避免尴尬,还是赶紧岔开话题的好,“你怎么来了,不怕犯了规矩,趁嬷嬷没发现,还是赶紧走吧。”
“晋嬷嬷才不会赶我走。”周平闪身进来,坐在门槛上,“何况我只是过来找你说说话罢了,又不会惹出什么祸事。”
“惹出祸事就晚了,到时候你是乾清宫当差的,自然有主子求情,我这咸安宫的算什么呢?”闵敏想到先前晋嬷嬷跟自己说的话,忍不住脱口而出。
“我们就这样说说话,怎么会惹出祸事呢?”
“晋嬷嬷跟我说了,大清例律是素来不许宫女太监私相授受的。”闵敏背过身不看那人,兀自收拾桌上的餐具,忽然觉得裙角被砸了一下,低头一看,裙角一个泥印,不禁有些生气。
“你何必拒人于千里,我不过想问一句,你上次说的那个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要怎么解?”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没有听过吗。”闵敏一边拍着裙角,一面没好气的回答。
“真的没听过。”周平站起身,蹲在闵敏的脚边,伸手帮她拍着泥印,“而且你迷迷糊糊的说了这八个字,又道也算是有所建树的依据,我有些想不明白,才琢磨着找机会来问你,哪知道这几次过来,晋嬷嬷都说你出去办差了,可是过去不都是小福子和小安子去的吗?”
“你对咸安宫的事情倒清楚的很。”闵敏狐疑地看着周平,眼神自然是很不友好的。
“你做什么这样看着我?”周平盘腿席地而坐,仰脸看着闵敏,“先前我就经常过来咸安宫走动的,知道这些有什么奇怪。”
“你不是乾清宫当差的吗?怎么会老是过来咸安宫走动?”
“不说这个了,你倒是告诉我,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到底作何解?”
“世事洞明就是说,搞清楚每样事情自己的特点,才能最大程度发挥作用。譬如做饭,每样原料都有它的性子,或温或平、或热或寒,只有搞清楚了,才能真正吃的对身子好。人情练达呢,就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性情,要权衡大家的喜好,中和不同的声音。这个是说要恰当的应对人情世故、处理事情。”虽然说的详细,但闵敏话中的不耐烦也是显而易见的。
“闵敏,前次我们不是聊得挺好的,为什么今儿那么嫌弃我。”周平的声音里也有显而易见的不乐意。
“也不是嫌弃你,只是晋嬷嬷吩咐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
“你竟是认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
闵敏对周平的反应觉得有些讶异,仿佛他极了解洪鄂闵敏的为人,到底是为什么呢?
“你额娘都能说出这种人情练达即文章的话,教出的女儿怎样都不会是哪样逆来顺受的人物吧。“周平补充道。
“你怎么老是提我的额娘?”闵敏心头忽然涌上好奇,也席地坐到了周平的旁边。
“呃。”周末见闵敏也席地而坐,微微一愣,随即又恢复了正常,答道,“那是因为我额娘总是静默寡言的,听你说你额娘这样不同寻常,惊觉身为婢子居然也会有这样飞扬洒脱的心气,着实钦佩,才想要多听你说说她的事。”
“我额娘,那确实是了不起的。”闵敏的思绪又回到了夏冰的童年,那是七大姑八大婶都不待见的童年,尤其是当弟弟出生之后,可是无论在怎样的尴尬下面,或者受到怎样的舆论绑架,母亲总是能够维系自己和弟弟们所受到待遇的相对公平,不仅仅是物质的,更重要是情感上,也从未有过被忽视的感觉,甚至,母亲说的那些简单直白却字字金贵的道理,成就了夏冰不畏挫败、格外坚韧的性情。
“你竟是你母亲开蒙的?她可念过书?”周平有些惊讶。
“怎么可能,不过是说些教人向善或人定胜天的故事而已。”闵敏想起儿时和弟弟围坐妈妈身边听故事的夏夜,天上是繁星点点,草间萤火流动,何其美好,那个时候又怎么会想到,长大以后的弟弟在叔伯父亲的影响下,竟会认为自己对家庭的予取予求应该任劳任怨,实在是……
不忍思绪往下走,闵敏抬头望向周平道:“一直都是我在说我的额娘,也不见你说起你额娘的故事啊。”
“我额娘?”周平眼中先是一暖,那一点光芒又很快隐灭,“我额娘的出生也不好,跟了我阿玛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既不得宠,也没有名分,在我阿玛众多的妻妾中,默默无闻的活着。你也知道,我们旗人素来是子凭母贵的,我额娘这样的出生,我父亲子嗣又多,小时候的我必然是不得宠的。可是小孩子心性,总是会有些争强好胜的,总是觉得哥哥们可以得到阿玛称赞的事情,自己若是拼了命做到了,必然也是会得到父亲的垂青,后来才发现,若是第一个哥哥用了做出了八十分便能得到阿玛的欣赏,第二个哥哥必得做足一百分才行……”
“哦。”见周平话说一半便停了,闵敏敷衍的搭理了一声。
周平笑的略有几分苦涩,“我是我阿玛第二十二个儿子。”
“啊!”闵敏下意识轻呼出声,忍不住伸手捂住了嘴。
“所以,我要付出多大的努力,才能换来阿玛多看我一眼?”周平的叹气几不可闻。
闵敏并不知道要如何接话。她心里想着,你阿玛听起来也是个有权有势,可你终究还是做了紫禁城里的太监,这种显而易见的不得宠也是呵呵了。
“我额娘自然知道我一心一意想要得到阿玛的垂青,可是她并不知道如何教我得到阿玛的垂青。她只是静静地远远地看着我,陪着我。嘘寒问暖虽是战战兢兢,但也从无疏漏。”周平兀自说着。
“你额娘也是疼你爱你的。”闵敏低声道。
“是啊,可惜当时我并不这样以为,总觉得额娘没用,只会做些寻常妇人做的无聊事情。”
“寻常妇人做的无聊事情?”听到周平这样数落一个母亲的关爱,闵敏有些不悦,“怎么是寻常妇人做的无聊事情呢?那可是一个母亲对孩子最深的爱凝结成的点点滴滴啊,这种细水长流的陪伴和守护,不仅仅是你额娘未能给你好的出身而生的淡淡愧疚,更是想要看着你凭自己的本事越来越好的期待,你竟这样说她。”
周平头一次见闵敏显露出激动,也忍不住有了些许愧色:“只是我当时不知道,等到我懂的时候,我额娘却已经不在了。”
闵敏愣了愣,由着这略为尴尬的气氛沉淀下来,过了好久才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周平的脸色湮没在月色暗处,什么都看不清,让闵敏心里头不知不觉的有些难过,又说:“你额娘在天有灵,知道你懂了当时她的心意,想来也是安慰。何况你而今这般低人一等,若你额娘见着,只怕也会有些难受,或许……”
“前头说的还挺好,后头怎么又口不择言了?”周平的话打断了闵敏没话找话的尴尬,倒也缓和了这份叫人难受的沉默。
“唉,其实也无所谓,做额娘的,也未必有那么多考究,无非都是指着孩子平安快乐。”闵敏抬起头,天上的星星和儿时纳凉的星星很是相似,让她的内心在想念之中平和了下来,“我有时候想念额娘,便抬头看看天上星星,这星星和小时候与额娘在一起的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就会觉得,就好像额娘就在身边一样。而且,我也会想,如果我额娘也见到一样的星星,也会想起我也想要她过得好一些,必然也会念着这份心意好好照顾自己,心里头就会好受一些。”
闵敏说的入神,却没有发现,身侧周平若有所思的神情。
又过了许久,周平站起身来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该回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闵敏对着收拾了一半的桌子努了努嘴:“得收拾完才行,还得把早上大家伙儿的粥熬上,晋嬷嬷胃寒,若是枣儿熬的时辰不够,不起作用。”
“你对嬷嬷倒是有孝心。”
“嬷嬷对我们几个,真的就好比额娘对自己孩子一样照顾,我不过做些投桃报李的事情而已。”闵敏笑了。
“那你忙吧,我走了。”
“嗯。”
见周平的背影消失于夜色之中,闵敏摇了摇头,也是一个没有额娘在身边的孩子,不免又有了一点自恋自伤,只是和周平聊天耽搁了大半夜的功夫,只怕一会子只能稍稍眯一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