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弟在皇阿玛灵前,怒斥当今圣上矫诏篡位,更直指他有弑君杀父之嫌。”
十三阿哥换了一个话题,生硬极了。他语气平淡,一个字一个字地钻到闵敏的耳朵里。
一段旧的记忆从闵敏的脑海里浮现出了。
似乎确实有这样一个段子,飞马回来的十四阿哥震怒于四阿哥对他的隐瞒,以及所谓遗诏的各种质疑。一场同胞兄弟间的火星撞地球,成为了无数后人喜闻乐道的情节,并以此证明他们内心的某些推断。
闵敏并不害怕,但是却依旧免不了脸上肌肉的抽动。毕竟,之所以后人会有太多的附会,无非是因为历史所述不过寥寥数笔,才有他们大肆发挥的空间。
还有,这一场灵前的互怼,不知道会让十四阿哥在日后又添了多少堵。
闵敏心想。
十三阿哥见她不说话,微微皱了皱眉,索性舒展了身子,坐的舒服一点:“是啊,你早知十四弟会全身而退,自然不惊不惧。”
闵敏从未听过十三阿哥这样的语气,纵然是他自己都深陷摇摆的时候,都未曾这样阴骘可怖。
她睁开眼,坐了起来:“十三爷,奴婢再无知,也晓得,成王败寇之后,会有千般生不如死的凌迟,只要他愿意。”
十三阿哥咧嘴笑了笑:“说的不错,只要他愿意。”
闵敏低下头,又抬起头:“师傅……他曾经要奴婢给一句准信儿的回话。”
十三阿哥轻轻挑了挑眉:“嗯,所以呢?”
闵敏勉强地笑笑道:“事情已成定局,奴婢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十三阿哥的指尖仿若无意地划过那些个雕花匣子:“那你应该知道,当今圣上心里头,有一根刺。”
闵敏叹了口气,从衣领处把那个锦囊抽了出来,轻轻捧着手心,放在膝上。那锦囊带着她的体温,觉得热热的:“这本是十三爷转交,那十三爷应当也知道,不过是先帝为了保全几位爷的不得以之举。”
十三阿哥挠了挠鬓角:“只是,当今圣上,却未必这样想。”
闵敏有气无力地道:“圣上是信不过奴婢,还是信不过旁人?”
十三阿哥看着闵敏:“你果然能见着别人见不着的地儿。”
闵敏摇了摇头:“道听途说罢了。”
十三阿哥道:“纵然你无此心,难保别人没有此意。”
闵敏有些纳闷:“这个锦囊的事情,难道还有旁人知道?”
十三阿哥哼了一声:“你怎么这会儿竟不开窍了。”
闵敏眼中一闪:“也是,这锦囊断不可能是先帝自己做的,师傅知道,那八爷他们大约也知道了。”
十三阿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闵敏笑了笑:“奴婢在先帝跟前十余年,都不曾透露半点口风,难道皇上不信奴婢?”
十三阿哥深吸一口气:“他为什么要信你?难道只因为你毛遂自荐要做他的人,入了宫之后却了无音讯?难道只因为你假托失忆平步青云,恢复记忆之后还是对他冷若冰霜?难道只因为你在其位不谋其职,和十四弟打得火热和九哥意趣相投?闵敏,你素来冰雪聪明,时常语出惊人让我无话可说。这个时候,爷倒想听听,他为什么要信你?”
闵敏被十三阿哥一顿抢白,顿时语塞。
他说的太对了。
四阿哥,这一位新主子,为什么要信自己?
见闵敏不说话,十三阿哥摇了摇头:“圣上口谕,让你醒了之后就去见他。你先吃些东西,我传人进来给你更衣。”
四阿哥,新帝,雍正。
他并没有在康熙的书房里办差,而是继续留在隔壁那一间处理事务。
一切陈设还是闵敏熟悉的样子,若不是雍正身上那一袭明黄色袍子,真是和康熙在时奉诏伺候时任雍亲王的文书一模一样了。
闵敏照吩咐站在书桌前面,使她被动的把雍正处理折子时候的种种尽收眼底。
她有点忍不住把雍正和康熙办事的样子比较,却发现竟然没有多少相似之处。
这个时候,她才猛然意识到,雍正的五官要比十四阿哥,更像德妃。
处理完一拨事情,雍正终于抬起了头,他盯着闵敏下垂的视线,好一会儿,才摆手让左右退下。
“你,可有什么话要问朕吗?”虽然做了皇帝没几天,雍正的这一个朕字倒是用的自然。
这开场白和闵敏想的完全不一样,她本能的皱了皱眉,忽然又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实在不应该在御前如此失仪,便又咽了口口水,下意识道:“奴婢,等爷吩咐。”
闵敏的神色变化,雍正自然都看在眼里,见她失态,竟有些满意:“等爷吩咐?”
闵敏心头一惊,真是大误,慌忙跪下:“奴婢失言,圣上恕罪。”
房间里头陷入一片沉寂。
闵敏可以听到雍正拖动椅子站起身的声音,也可以听到他一步一步朝自己过来的脚步,最终,停在了自己的眼前,一动不动。
“想来,这句话,你应该很久没说过了吧。”
闵敏不解其意,只得继续伏着身子,一动不动。
“十三弟说,皇阿玛跟前,许你谈古论今,也许你评头论足。甚至几件大案,都有你直接或间接参与的份。这违背祖宗教训的话,也不知说了多少。”雍正的言辞之间,并未让人觉得有太多严肃警惕之意,反而是那种半是调侃的语气,让闵敏心头越发惶恐,“所以,朕倒想听听,你要朕恕的是哪一桩罪过?”
闵敏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奴婢御前失言。”
雍正的脚步踱向了另一边,听动静是坐了下来。闵敏记得,康熙早些年偶尔也会在这里召见诸位阿哥议事,那个倒是当时雍正常坐的位置。说起来,那个时候,这一边的首座,还是废太子。
“起来吧。”雍正的声音有一种让人窥探不透的舒散,“朕既容得你在皇阿玛临终之时仍在榻前侍奉,自然就有这个胸襟,许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皇阿玛做得到的事,朕未尝做不到。”
闵敏迟疑了一下,慢慢站了起来,转身向着雍正,依然躬着身子。
她在回味雍正这一番话,只觉得心里五味陈杂,这位新上任的皇帝,心里头到底在想什么?
“你难道真的没有什么想问朕?”雍正拿起了茶盏。
闵敏深吸一口气,悄悄转了转眼珠子:“不知,师傅现今,可好?”
雍正显出明显的迟疑:“哦,他问朕讨了一座城,朕已经许给他了,只待建好了,他便是城主。”
闵敏只觉得雍正的回答,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既是师傅要的,便是善终吧。”
“善终,吧?”雍正重复着闵敏的话,眉毛斜斜挑起,像极了德妃,“还有呢?”
闵敏微微皱了皱眉,又道:“称心,不知现在何处当差?”
“哦,那个奴才,和卓宁一起去给先帝看陵了。”雍正说的漫不经心。
闵敏心头一跳,所以,称心和卓宁是一派的人吗?听说卓宁是宜妃的人,那么称心……
“你问的倒都是些不想关的人,这果然是你的本心?”雍正问。
闵敏抿紧了嘴唇,她确实想问十四阿哥怎样了。但是另一个闵敏的声音却在用力地阻止她,似乎任何一个字脱口而出,都会遗祸无穷一般。
雍正见她不说话,居然就换了话题:“听说皇阿玛临终前给了你一块黄帕子,上头说来去任行婚嫁随心。那你可想好了,是留是走,婚嫁何从?”
闵敏强忍着没有抬头:“奴婢,愿听圣上安排。”
雍正轻轻笑了一声,喜怒难辨:“魏珠说,留给你的帕子上,继续允你保有宫令一职。既是皇阿玛遗旨,朕自当遵从。你可一如往昔,在御书房侍奉。至于废太子允礽起居诸事,依旧由你照看。”
允礽?闵敏愣了愣。
“还有,十四弟在景山住着,他那里的供给诸事,你直接从内务府支取即可。”雍正道。
所以,十四阿哥现在是被软禁了吗?闵敏心里头有点迷糊,然后雍正为什么如此奇怪?他把自己放在御书房里头,难道不怕自己和其他人通传消息吗?
“哼……”雍正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皇阿玛有这份笃定,难道朕就没有吗?”
闵敏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雍正瘦削的脸上充满了骄傲和自信,他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康熙眼中从未有过的狠绝和霸气,让人觉得天地间所有的事情,都在他手掌翻覆之间。
所以,传说里的那场腥风血雨,要开始了吗?
“那么现在,”雍正又道,“你是先去见十四弟,还是去见皇太后?”
闵敏这下听懂了,雍正是要自己给他背书,他的皇位名正言顺。
所以现在问题来了,是先去见十四阿哥,还是先去见皇太后?
闵敏做不来的决定,雍正心里却早有打算。
马车沿路颠簸,一如闵敏的心一样忐忑且纠结。
或许,她的本心,是一个都不想见的吧。
一来,她确实只知道结果而不知道经过,康熙临终的安排到底是怎样的,她一无所知。
二来,这个差事,分明就是猪八戒照镜子,谁都不会看见自己的难处和好处。
三来,真的不知如何开口,从何说起。
“姑姑,到了。”赶车的小太监轻声道,“万岁爷吩咐,姑姑一个人进去见贝子,奴才就在这里候着。”
闵敏微微一愣,轻轻点了点头,便走了进去。
门口侍卫铠甲光鲜,见了闵敏过来,自动退开,想来是早有旨意传了过来。
她慢慢的走进去,沿途有侍从为她指路,这方向让她越来越纳闷。直到站在了那个小院门口,闵敏才确认下来,十四阿哥果然是被雍正安置在自己住了一年多的地方。
院门并没有关,十四阿哥背对自己坐在院中,背影似是消瘦了许多。石桌上摆的是自己常用的那套茶具,旁边的书也是自己看过的。
闵敏轻轻把门又推开了一些,吱呀声过,十四阿哥并没有转身。
这使得闵敏有些尴尬,她摇了摇嘴唇,往前走了两步:“奴婢给贝子请安。”
十四阿哥缓缓转过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闵敏!他,竟让你来见我!”
闵敏见十四阿哥如此激动,心里更是不知道要如何应对,还是半蹲着,一动不动。
十四阿哥快步走过来,拉起闵敏的手:“九哥来信说,皇阿玛曾让称心来传你过去,之后你便不知所踪。他可是为难你了?”
闵敏眉心微蹙,她有点算不过来,这是多久没见十四阿哥了。只觉得他满脸疲惫,容颜沧桑,连日奔波之后便被软禁于此,也不曾好好收拾。加之眼窝凹陷,胡茬杂乱,全无她印象里那个少年皇子的半点影子。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闵敏的沉默让十四阿哥眼色沉了下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你承受不来的事情?”
闵敏摇了摇头,下意识的抽出手摸了摸十四阿哥的脸颊:“十四爷,你瘦了好多。”
十四阿哥一愣,却看不出他是喜是忧:“闵敏,这竟是你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