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敏见十四阿哥双眼迷蒙,脸上一红,往后退了一步,轻声道:“是万岁爷着奴婢过来,瞧瞧十四爷可有什么吩咐的。”
十四阿哥双眼微张:“他教你这样说?”
闵敏微微蹙眉,她可以无比分明的感受到十四阿哥心里头的不满,以及对现在坐在皇位上的那个人的不敬:“十四爷慎言。”
“慎言?”十四阿哥冷笑,“反正在皇阿玛灵前,不论是该说或不该说的,爷都已经说了。言既出口,覆水难收,多说一句或少说一句,还有什么差别吗?”
闵敏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何必谨慎。”十四阿哥很生气。
“今时不同往日,四阿哥……万岁爷既然已登大宝,便是一国之君。君威赫赫,不容亵渎,您又何必白白去做这些无谓的事情呢?”闵敏轻声道,“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无谓?”十四阿哥提高了音量,“皇阿玛临终,就他一个皇子在御前侍奉,所谓人品贵重、深肖朕躬皆是他一面之词。而且隆科多所呈皇阿玛满文遗诏,中并无明言传位于他。凡此疑点不胜枚举,怎么能说是无谓?“
闵敏见十四阿哥神情激愤,心里不由难过:“无论如何,事情已成定局,难道爷还想把圣上从皇位上拉下来吗?”
十四阿哥也未曾见过闵敏如此哀伤心疼的模样,语气微微放缓:“若是有皇阿玛遗旨,证明他巧取豪夺,矫诏即位,有何不可。”
闵敏见十四阿哥如此坚决,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接口,不由愣在当下。
十四阿哥却似忽然想起什么一样:“九哥来信,皇阿玛临终你也在御前侍奉,这事情到底是怎样?”
闵敏往后退了一步,只因为十四阿哥眼神实在骇人。他话是没错,但是自己到御前的时候,康熙早已神志不清,哪里还有能力表明心意。对着十四阿哥这副要靠自己所见所闻翻盘的样子,分明就是要她把最说不得的话说给他听啊。
“你倒是说话啊!”
“十四爷。”闵敏福了福身子,无可奈何道,“奴婢到御前的时候,先帝已是弥留之际,半句言语都不曾留给奴婢,更不要说与储位相关的事情。”
“所以,你一样在御前伺候,并没有听到皇阿玛说要传位给老四?!”十四阿哥捏住了闵敏的双肩,眼睛瞪大了一圈。
闵敏的肩膀被捏的生疼,心里面对十四阿哥断章取义的本事,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她摇了摇头,强忍疼痛道:“奴婢也不曾听到,先帝没有传位给当今圣上的旨意。”
十四阿哥闻言面色一冷,松开了双手,退后一大步,直直地看着闵敏,那种无话可说的冰凉冷漠,让闵敏不寒而栗。
闵敏叹了口气:“奴婢以为,爷至少是会信奴婢的。”
十四阿哥冷笑了一声:“我也以为,我至少是可以信你的。”
闵敏抬头看他:“奴婢在御前十数年来,谨言慎行,不偏不倚,从无有过分毫差池。难道还换不来爷对奴婢中立之地的信任?”
十四阿哥坐了下来,用闵敏的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送到嘴边,哼了一声,把杯子丢到地上,碎成了三片。他冷冷道:“你我两情相悦十余年,即便是和老四相争正酣,我也从未想过要把你牵涉其中,免得你在皇阿玛跟前失了宠信,深宫之中不得立足。跟随图里琛出京西行,每到一地,头一件事便是为你物色礼物,即便你回信未至,也从不间断。率军西佂,虽不能带你在身边,鱼雁往来,犹甚福晋家书。凡此种种用心,十余年如一日,从未有过分毫生疏,难道还换不来你对我辅佐帮衬的用功?”
“爷的用心,奴婢都知道的。”闵敏低下了头,满腹尽是说不出来的堵心。
“皇阿玛不止一次说过,你非寻常女子,遇事颇有见地,心胸之豁达,手腕之伶俐,均属高手,凡事洞若观火,虽寡言少语,但必能在关键时刻提点。难道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要给我的提点就是这些?”
闵敏摇了摇头:“奴婢何德何能,能够给爷提点。”
“爷看出来了。”十四阿哥转动拇指上的扳指,冷声道,“虽有不敬,也只能说,皇阿玛智者千虑,终有一失,他还是看错你了。”
闵敏想要说什么,可是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嗓子眼憋屈的都要叫人窒息了。
她默默的走前几步,蹲了下去,拾起了地上碎成三片的茶盏,只觉得实在可惜。这套茶具,是自己被遣到景山之后九阿哥送的,里面的名堂虽然说不明白,但真的是好用极了。如今缺了一个杯子,真是……
“爷累了,你下去吧。”十四阿哥兀自站起,转身往屋里走去,让蹲在地上的闵敏,真是尴尬的无以复加……
回去的时候,马车又被人拦了。
执车的小太监倒是倔强,一字一顿不卑不亢地说明,这是奉旨办差的车,有御赐的金牌,任何人都不得不敬。
来人也是势不让人,说是即便先帝尚在盛宠之时,也不曾有胆子做半点逾矩之事,怎么才换了新君,就目中无人了起来。
闵敏本不想出去,即便她已经听出来,拦车是九阿哥贴身的人。可是听话到后面实在不对,只怕要惹出无妄祸事,便叹了口气,推开了车门,在那小太监微愠的视线里,跳下了车。
“无妨,圣上若有怪罪,奴婢定一力承担。”闵敏经过那小太监身边,低语道。
小太监叹了口气,只是退到了后头。
“奴婢见过贝子,贝子吉祥。”闵敏在九阿哥的马车前行礼。
过了好一会,九阿哥才打开车门,冷冷看着行着大礼的闵敏:“许久不见姑姑,未知姑姑近来可好。”
闵敏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劳贝子挂心,奴婢尚好。”
“圣上口谕,姑姑依旧维持一品宫令之衔,如前朝一般在御前侍奉,所有供应用度遵循前例。想来,也是极好。”九阿哥的语气里听不到一点温度。
闵敏皱了皱眉,并不答话。
九阿哥换了个姿势,一手支着头:“听说你去瞧过十四弟了,不知说了些什么体己的话?竟让人在你脸上寻不见半分久别重逢的欢喜来?”
闵敏眉心已然皱成一团:“回贝子,奴婢是奉圣命过去瞧十四爷,并没有说上什么话。”
“并没有说上什么话?”九阿哥缓缓重复闵敏的话,“这倒奇了,爷原以为十四弟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你说。这一千多个牵肠挂肚的日子,两地相思的煎熬,满目江山空念远的无奈,居然没有说上什么话?看来你这个眼前人,也就这么回事。”
闵敏才受了类似的一番数落,不过半个来时辰,又来一波,实在是心里郁闷。她轻声道:“大约是奴婢不中用,辜负了十四爷。”
“你怎么会不中用呢?”九阿哥往前探了探身子,“一品宫令,从来都是皇后或太后身边年资深久的嬷嬷,你当时入宫才几年,不仅是大清朝头一个御前的一品女官,更是头一个在御前伺候文书的御前女官。现在,还是头一个承袭两朝的御前女官,如此圣恩浩荡,真是繁花似锦无以复加,哪里会有半点不中用的样子?现在,前朝后宫,大家都在睁着眼睛瞧着,下一步你又该变出什么头一份的位份来了!”
闵敏知道,九阿哥素来认为十四阿哥继承大统,那是铁板钉钉的事情。现在,他眼见大位旁落,生气也没有什么不正常。可是问题在于,为什么他们都认为,自己具备某种拨乱反正的能力,然后故意冷眼旁观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十三阿哥的话划过她的心头。
他们都知道,自己的手里有一个锦囊,锦囊里大约放着一封康熙的密诏。
这密诏,或许是空白的。
闵敏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苦不堪言。
她忽然意识到,前些年八阿哥那一系人如此淡定,未尝不是因为自己手上有着这个锦囊的缘故。
也未尝不是他们心里笃定,当断之时,这个锦囊必然能够助他们手到擒来。
只是,最后事情的演变,实在是和他们想象的太不一样,所以,这是恼羞成怒了吗?
那也没必要大街上给自己这么个下人难堪啊!这些个手握大权的阿哥都无能为力,自己一个宫女,再牛逼也只是宫女啊,能干嘛呀?
何况,如果这个密诏真的可以随便用……他们是猪吗?康熙怎么可能给自己一封能够随便用的诏书啊!
一人一车,便如此僵持在十二月的冷风里,好像冻住了一般。
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戛然停在闵敏身边。
“你先起来。”那是八阿哥的声音。
闵敏一愣,转了转身子:“廉亲王吉祥。”
“起来吧。”八阿哥道。
闵敏的腿有些僵硬了,站直了的时候忍不住晃了晃,险些跌倒。
“八哥。”九阿哥的语气有些奇怪。
八阿哥也不多言:“你随我来,大家正等你议事。”
九阿哥撇了撇嘴:“知道了。”
看着九阿哥马车走了,八阿哥低头道:“你还好吗?”
闵敏又是一愣:“奴婢无恙,谢王爷关心。”
八阿哥点了点头,冲着九阿哥离开的方向道:“事发突然,即便心里头晓得已是无可奈何,要真的面对,终究还是需要费些功夫。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闵敏叹了口气:“奴婢知道。”
八阿哥眼眶微微撑大,柔声道:“你果然是不一般的。”
闵敏一愣,嘴角苦笑:“哪来这许多不一般,王爷实在是高看了奴婢。”
八阿哥轻轻抚摩马鬃:“我若央你一句赠言,你会说什么?”
“赠言?”闵敏不解。
八阿哥低头看着闵敏,眼神深沉迷离。
闵敏微微眯眼,她对八阿哥所知只是结局惨淡。但自己所知到底几分史实几分讹传,却拿捏不准。她咬了咬下唇,认真思考应该怎么办。
八阿哥见她神色凝重不说话,脸色有些低落:“怎么,无话可说吗?”
闵敏抬头看八阿哥,他虽不年轻,但五官依旧保持着那种优雅温和的姿态。虽然他这一系在夺嫡之争中最终落败,却并没有削减他身上的那丝贵重沉稳。反而去了骄躁之后,越发显得风姿绰然。
她的心里不自觉的脑补,八阿哥后头在四阿哥铁腕之下的困顿,眉心皱的越发紧,想了半日,才勉强道:“奴婢记起了一首词。”
八阿哥眉眼微微舒展:“据十四弟说,你并不通诗词之道,今日竟有一词相赠,允禩洗耳恭听。”
闵敏微微脸红:“王爷言重,奴婢只是援引他人而已。”
八阿哥拱了拱手:“愿闻其详。”
闵敏清了清嗓子,缓声道:“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