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有亮,已经死了。”廖羽重复了一次,在我愣住了,眨眼之后,他重复了一次。
我看看高柔,高柔摸摸自己的头发,扯扯裙边,扭开头。
我再看看坐在我对面的小男人,陶有亮。
他也愣了一下。
然后,我怔怔地看着他们三个,有亮,怔怔地看着我们三个。
这个玩笑开大了。
我记得今天晚上,有亮根本没有离开过我的视线!
除非,除非有亮来敲门的时候,昨天,甚至更早以前,就已经,是鬼了……
廖羽看着我,伸出了手。
我迟疑了一下,牙一咬迎了上去握住,我需要验证这个消息是否确实,因为我完全没法相信。
然后,我看到了我人生所见到的第一只恐怖的鬼,陶有亮。
有亮的头……就像是被摔烂了的西瓜……
我没法形容那些是什么东西,一团乱七八糟的东西。
红的是血吧,白的像豆腐渣一样的东西。
满脸都是,衣服上也是,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的位置,有很多豆腐渣盖着。
我看见不断有血泡血水在他嘴里吐出来,
我呆呆地看着。
这个一晚上一直在我面前手舞足蹈细皮嫩肉完整无缺的孩子,他那颗完整的脑袋,瞬间变成了一个摔得稀巴烂的西瓜。
这个世界大概真的是疯了!
廖羽和高柔,他们让我跟一个摔得稀巴烂的鬼坐在一起聊天,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
“你们,吓到我了……”
我尽力地说这几个字。
“你们也吓到我了……”
有亮也颤抖着说出了几个字,挨个地看着我们三个,他在求证。
我甩掉了廖羽的手,因为我已经没办法平静地看着那个摔烂了的头,我从来不知道人的脑袋裂成稀巴烂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画面。
没有廖羽,我看到的有亮,是好手好脚的,有一双喜欢笑的眼睛,有白皙斯文的脸,还有一颗完整的脑袋。
我想起高柔让有亮坐一边去,她一直都没正眼看过有亮,她说她爱美,爱干净。
我开始呕吐,我的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在上涌,吐得我浑身发抖。
廖羽想抱我,他一碰到我,我就拽紧了拳头歇斯底里地尖叫,我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喉咙,它不停地尖叫。
看着那三张好遥远的脸,完整的脸,我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世界疯了。
廖羽说,“对不起,陶有亮,先回去看看家人吧。”
廖羽今天晚上回来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陶有亮”。
有亮走了,带着一脸茫然和惊恐,走了。
在我背后走的,我看不到他是怎样离开的,只是,他走的那个方向,是堵墙。
我没去看,我已经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开始怀疑,这根本就是个大骗局。
什么无常,什么守灵家族,什么鬼魂,根本就是个大骗局。
应该是他们有特异功能,可以控制人的意识产生幻觉而已,根本就没有出现过什么鬼魂,隔壁也没有死过人,今天有亮也没来过,而我跟廖羽,也根本不存在什么前尘往事。
这世界应该有各种科学依据可循,一切不符合科学的事物,都是谎言。
什么人飞起来了,穿墙而过了,什么忽隐忽现了,都是假的。
是我身上藏有什么他们需要的东西吧,情报,资料,或者别的什么,只是我还没发现而已。
一定是这样的!
要不然,怎么会这么多事情集中在一起发生,朋友死了,邻居死了,从来看不到鬼的我,身边先后出现了三个,第一个怒气冲冲的来找我,第二个救了我,第三个乖巧地陪我聊了一晚上。
我宁可相信,这些都是假的,就像编电影一样,先让我感受到惊悚的气氛,然后再吓疯我,让我做他们的实验对象,研究下人类的大脑从正常到紊乱,到底需要多少刺激。
一定是这样的。
但我不要做他们的实验对象,他们没有征得我同意,我不喜欢自己像只小白鼠。
我站起身来,进吧台拿钥匙,拿手机,拿钱包,开门,锁门。
我没办法再待在店里了,这里都是骗子。
我看见廖羽的脸上有很哀伤的表情,我想,那大概是因为我要逃出他们的骗局,宣告他们的失败,所以他才哀伤吧。
至于那个白衣女子,叫高柔么?我本来就不认识她,何必管她跟廖羽什么关系,他们即便是夫妻,又与我何干。
我想回家。
我要回到我的家,尽管那里已经没有爸爸妈妈了。
廖羽一直跟着我。
我出门,他出门,我上出租车,他上出租车,我上楼,他上楼,我进家门,他也跟了进来。
我无视他的存在,也许连他,都只是我的幻觉。
一个正常的人怎么可能穿墙而入呢?
好久没有人住的家里,进去的时候眼前漆黑一片,我以前很怕黑,总觉得黑暗中躲着什么。
可我现在发现,当人处于幻觉中,亮处会比黑暗更可怕,因为你会亲眼见到一个好端端的人顶着摔得鲜血脑浆乱喷的烂脑袋,坐在你面前,跟你聊天。
我在房间里行走,隐约能看到所有的家具上还遮着我搬走的时候蒙上的布。
两年没有回来住过,只在父母忌日那天在家门口学外婆奶奶那样烧一把纸钱叫唤一声,但我对这个房子的布局,每件东西的位置,依然那么熟悉,即便我这两年从来不去回忆家的样子。
我直接走进了父母的房间,那里有个小箱子,我把父母的照片,还有很多妈妈以前用档案袋装好的锁在抽屉里的东西,都放进了这个小箱子,这箱子里,是妈妈留给我的遗产。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想到这个箱子,只是在这个世界上,现在除了这个箱子里父母的痕迹,我已经不确定有什么东西是真实的了。
因为我甚至开始怀疑,连我自己都是假的。
我需要寻找一些验证自己存在的证明,以及说服自己,我真的有过父母,而我自己也是真实的。
我把装着爸爸妈妈照片的镜框捧在心口,相框的玻璃在我胸前冰凉透心。
廖羽在我身后叹息,那是假的吧,应该是我潜意识中需要有人看到我现在这个可怜兮兮的样子吧。
箱子里有妈妈的首饰,有妈妈过世以后姨妈帮忙整理以及办妥的各种财产证件,还有那个大大的档案袋,我想拆开来看看。
房间里灯亮了,幻觉还可以推电闸开灯?我的潜意识好厉害。
这个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好像是很多的纸。
哦,原来是我四年前的手术的各种病历证明,妈妈把这些都收得很整齐。
我翻看着病历,很有趣的记载,比如事故现场第一患者印象是没有呼吸、没有脉搏、心脏停止,比如患者被宣告直接死亡放弃抢救,比如在送去敛房的路上被护工发现恢复心跳原因不明。
我看着这些记录,这些妈妈一直藏着的记录,像在看报纸上的花边新闻一样,只有一个感觉,胡说八道。
然后我打开出院记录,长长的记录,密密麻麻。
“别看了。”
我幻想出来的人物,廖羽,竟然违逆了我的意志,伸手按在那张出院记录上。
我想拨开他的手,他一把把那纸夺了过去,放到身后。
“我帮你保管,将来,再给你,”他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
他的手,好温暖,让我几乎以为是真的。
突然从窗外出来一声轻笑,我家在四楼,这笑声,就从四楼的窗外飘了进来。
又是幻觉。
只是我的幻象看来又一次跟我意志相反。
他的脸色变了,变得凝重,严肃,皱起了眉头。
“呆在房间里,什么都别做,听到没!”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命令。
看他一说完往左冲了出去,我就往右走,打开阳台门,打开窗子。
他命令我,他凭什么命令我,他不过就是我幻想出来的而已。
窗外风很大,沙尘暴?从蒙古吹过来的?原来我的幻觉里还有外国。
探头看看外面,比屋子里亮很多,这个华灯绚烂的城市,是真实的?还是幻觉?
然后,我飞了起来。
我晃晃悠悠地飞了出去,恍惚地以为自己变成了一只风筝,轻飘飘地,乘风飞向了窗外。
我本能地想伸手去抓窗框,却来不及抓到就飘向天空。
这感觉,应该也是幻觉吧。
我低头往下看,就像坐夜机飞越城市那样。
满地的灯光,五颜六色,每一处聚集的霓虹灯,都像闪耀着光芒的宝石,镶嵌在黑色的大地。
而我,就在这铺满宝石的城市上空,轻轻地飘着,俯瞰这城市的夜景。
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好好享受这幻觉,我脖子就被一条绳子勒住了,越来越紧地勒住。
我像是被勒住脖子,挂在某个高速飞行的东西后面,开始拖行。
我听到耳畔的风声从哀鸣变成尖锐的撕裂声,气流像很多小刀在我身上割过。
我的眼珠将从眼眶中被挤出去。
我的眼前黑了,我已不能呼吸,我将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