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匆匆而过。
十年过去了,曾经的村庄已然化作了灌木丛,已然找不到一丝人烟的痕迹。
灌木旁,一个少年半跪着,少年身形瘦弱,穿着不合身的麻布衣袍,留着杂乱的齐肩长发在秋风中飞舞,相貌平凡,略显稚嫩的脸上透露着一丝难以消除的苍白病容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少年不断向面前火中添放黄纸,火中集成一堆的灰烬表明少年已经在这很久了。
身后的将军漫无目的地踱着大步走来走去,脸上尽是无奈和急躁,伸手用力掰断一根树枝,回头再次大声催促:“大半天了!”
“别急。”夜羽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说,手上继续烧着黄纸。
“老子可是将军!军务繁忙,哪有那么多时间浪费!”
见夜羽不冷不淡,将军急了,他最没有的就是耐性,让他在一个地方安安静静的待上一天,还不如杀了他好受。
夜羽依旧不冷不淡道:“你只是个偏将。”
“什么!”
将军蹭的怒了,像踩到尾巴的猫,“你竟然说老子是最低等的的杂牌将军!没法称为将军的小头领!虚荣的大头兵!”
夜羽停下来,转头看了他一眼。
“喂!你是什么眼神啊?”将军咆哮道。
夜羽垂下头,散下的黑发遮住了他的眼睛,道:“这些,都是你说的,我没说,不过,很正确。”
“你真一点意思都没有。”
看着冰块一样的夜羽,将军泄气了,深叹一口,直接坐在地上。他有点后悔当年救了他,自从救他回来,有事没事就找自己,每年他还要来烧纸,来就来吧,每次还都要拉上自己。
我是将军啊!不是你的杂役。当年自己怎么就脑袋抽筋了?把他往别地一放不行么?非得带回军营,这下好了,自作自受。
“这是最后一次了。”夜羽冷不丁说道。
“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将军生怕自己听错了,空欢喜一场,急忙问道。
夜羽一字一句道:“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靠!”
将军兴奋地爆粗口,“你想开了?就是嘛,都十年了,什么事看不开啊!你慢慢烧,多烧会,我不急,毕竟以后就不来了!嗯,我再等会。”
“我早想开了,不过当时听你说,只要为逝者焚香十年,就能赎去逝者生前的罪过。”
“啊!我,我说的?”
将军目瞪口呆,这,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忽然想起,当年自己安慰伤心的夜羽,的确随口编过这样的瞎话,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当真了,当真就当真吧,还真的连续十年!关键别拉上自己啊!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
“是,是啊,没错,他们来生一定会幸福快乐的!”
想到夜羽一连十年的执着,将军实在不忍心告诉他真相,只得继续骗下去,“村中一百余口一定会感激你的。”
夜羽冷哼一声;“我只是烧给几个奶奶,大嫂罢了。”
“你啊你,在军队里也不接受别人的好意,让老子怎么说你才好?”
将军紧皱眉头,在这贫瘠的边疆,独狼是无法生存的,大家聚在一起才能存活,在这一成不变,了无趣味的环境中,想活下去的人必须学会苦中作乐。
而夜羽是他见到的一个异类,夜羽来军中十年了,一直独来独往,脸上也从没见到过笑容。除极少数人之外,和大多数人之间几乎没什么交情,或许和他的童年有关吧?
“军队里可是所有人都把你当做小弟弟照顾,尤其黑蛋他……”
提到黑蛋,将军声音突然有些哽咽,不再说下去了。
夜羽烧纸的手骤然顿停,燃烧的火焰瞬间顺着黄纸燃了上来,感觉手一烫,他慌忙松手,燃烧的纸随着风化作蝴蝶翩翩飞走。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黑瘦汉子晃着手中的馒头,笑嘻嘻地对着自己:“热乎乎的白面馒头,来,叫声哥就给你吃。”
黑蛋就是十年前跟在将军后面,又把夜羽带回庸邺城的人,也是所有人中最照顾夜羽的一个,总是嬉皮笑脸地将分给自己的东西分给夜羽,蛮横地帮夜羽承担一半的任务,还总是让夜羽喊他哥。
只是,夜羽总是偷偷将东西还回去,总是自己把任务补上,总是固执的叫他队长,对此总是毫不领情。
“其实,黑蛋他,他……”
将军说话有点鼻音,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尽是悲愤和懊悔。
夜羽眼中闪出一丝哀伤,却转瞬化作平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都怪我,若是那次,我能,我能……我,我对不起他对不起!”
将军想到那次的惨烈,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在地上,一次又一次,鲜血直流混进泥头中,泥土是暗红的,也不知是本就这样,还是无数鲜血浸染成的,这一方土地下又不知埋了多少尸骨。
“这不是你的错。”
夜羽站起身,走到将军身前,“谁又能想到燕人会那么丧心病狂,至少我们为他们报了仇。”
“不!”
将军猛然站起来,含怒的一拳将夜羽打倒在地,咆哮道“不是我的错,是谁的错?想不到?我必须想到!老子是将军!兄弟们将生命托付给我,老子却辜负了这份信任!我辜负了!报仇?报仇他们能活过来吗?如果能,老子亲自请兵就是战死沙场也要覆灭燕国!能吗?不能!只会死更多人。你特码到底知不知道什么是兄弟?知不知道!”
夜羽静静地爬起来,摸了摸脸上的淤青,将军这一拳下了狠手,脸上青了一大片。
“兄弟吗?”
夜羽陷入回忆,一个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去年的初冬,雪来的格外早,往年的冬季,生活在草原上的燕人龟缩在自己温暖的帐篷中,一直到来年开春才会劫掠村庄。
在冬天,战士格外轻松,巡逻兵的警惕性也随着寒冷的北风降低了。只是,这一年不同,燕人一反常态的集结了军队,又派遣一只小队化妆成小股流民,轻易地就混过了侦查。
他们摸到了存放大军过冬物资的地方,边塞苦寒,道路崎岖,冬季的物资是一次给齐的,冬天如果没有这些物资,那么燕人只需围住庸邺城以逸待劳半个月。
城中所有的人都将饿死,冻死,整个庸邺城将哀鸿遍野,饿殍满道,律令瘫痪,盗匪横行,甚至发生易子相食的人间惨剧,
庸邺城化作人间炼狱,辰玄的门户也将随之沦陷。大军南下,将有一半的国土遭受战争的侵害,大片国土落入敌手,无数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沉浸在轻松氛围中的士兵们只排了极少数的巡逻兵看护物资,根本没有意识到,阴谋危机悄然降临。
然而,在最后燕人意外暴露了,不必言明,护粮士兵便洞察了燕人的狼子野心,不惜以军粮做柴草,第一时间放出狼烟,然而大军赶来最快也要一刻钟。这一刻钟,战士们决心不能让燕贼得逞,人数少于对方,装备也不齐全,只能豁出了性命阻击。没有盾,用尸体,用血肉去挡,没有刀,用拳头去打,牙齿去咬,用狰狞的眼神怒视敌人。
总之,不能让燕人得到一丝国土,不能让敌人的战马奔驰在自己的家园,身后是亲人,是兄弟,是爱人。人可死,家不能破,国更不能失去一寸土地!
一刻钟,平日里短暂的一刻钟在此时去如此漫长,如此惨烈。看到狼烟的大军终于赶来了。
燕军小队悉数歼灭,燕人的阴谋宣告失败。护粮的战士却十不存一,物资也损毁了不少。
黑蛋死在里面,和敌人同归于尽了,发现他的时候,他的左臂已不见踪影,心脏插着一把钢刀,插得很深穿透了整个身体,而他仅存的右手死死掐着他的敌人,怒睁的双眼依然凌厉,流露着不屈的意志。
拖着敌人同归于尽的战士,黑蛋不是特例。
暴怒的大军直接杀出城去,狂风扫落叶之势击溃了城外毫无防备的燕军,追赶了一天一夜,直至将燕军逐出辰玄国境数十里龟缩在城池中,才鸣金收兵。
可逝者终究无法重生,众人流着泪将牺牲的战士埋葬在他们战斗过的地方,牺牲的人中就包括黑蛋。那一年,雪下得特别大,裹着较往年单薄得多的寒衣,吃着不足往年一半的食物,却没有一个人抱怨。那是众人心中不能愈合的伤,永远的痛,不能宽恕的恨。
“其实,黑蛋他的经历和你像,也是一场夜袭唯一的幸存者。”
将军渐渐平静下来,有些伤感,想道歉,又有点扭捏。
夜羽一愣神:“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也有十七年了,十七年前黑蛋的村子遭到那些该死的燕贼袭击,全村没有一个活口,那一次他的父母,朋友,妻子都没了,村子也被一把火烧成灰烬。只有他自己因为外出逃过一劫。有人发现他时,他已经不吃不喝三天了,一个人将全村一一埋葬了,当时他的双手指甲脱落了,他用自己的血为村民做了墓碑。别看他平日里嬉皮笑脸的,他比我们想象的更坚强。而且和你一样,他每年也会到墓前呆坐一天,不吃不喝。我记得他当时说的一句话‘我,只能被杀死!’”
“是吗?黑蛋哥吗?”
夜羽垂下头,眼帘低陷,小声喃喃,紧接着一把将所有黄纸推入火中,火势压抑了片刻,紧接着化作熊熊烈焰,烤得夜羽脸颊有些痛。
夜羽站了起来说道:“走吧”
“去哪啊?”将军问道。
“回去。”
夜羽冷冷地答,翻身上马,一声驾,战马长嘶一声,奔向远方,将军急忙上马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