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桥将苏辰一行人送到城中,除了明红衣,同行的还有傅潼和那个黑衣男子。
他已经醒了,只是整个人都萎靡不振,一张脸苍白如纸,连大大的黑色眼睛看上去都黯淡无神。
苏辰管他叫云旗,但武桥偶然听到傅潼轻声喊他毛毛。
苏辰还是回了之前的饭店,傅潼进门的时候呆立半响。院子依旧清爽整洁,那几尾鱼欢快地游来游去,似乎并不知道,有些人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她背上的背包沉沉压在肩上,似乎在提醒她,所谓沧海桑田,原来不过只需要短短时日。
武桥看她低着头站在门边的阴影里,她瘦削的身体看上去又轻又薄,似乎要沉进阴影去。不需询问,武桥就知道她很悲伤,这悲伤刺进骨里,连阳光也洗刷不掉分毫。他突然觉得有几分同情,些许感同身受,因为他也曾如此。
武桥走到她身边轻声问:“傅小姐,不进去吗?”
傅潼的身体瑟缩着抖了一下,她好像是被从一个梦中惊醒,有些茫然地看着武桥,过了几秒钟才慢慢回答:“不了。我得去看一个朋友。”
武桥道:“我送你吧,这边不好打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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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潼给的地址果然是刘莹莹的住处,她说完地址之后就一直在发呆,武桥有一种感觉,她的人坐在旁边,但是意识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武桥将车开得很稳很慢,他一边悄悄地打量傅潼,一边有一句每一句的跟她说着话,慢慢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傅小姐,你是怎么认识辰先生的?”
傅潼愣了愣,哑然半响才回答:“夏天的时候,子期......一个朋友,带我去他那里吃过一次饭。”
武桥用开玩笑的语气有些夸张地说:“那你这朋友挺厉害啊,辰先生的饭店可不是谁都能去的,我就没这口福呢。”
傅潼笑了笑,这笑容像是从心底溢出来的,可是却没有能穿透她身上脸上厚重的悲伤,只浅浅露了一丝痕迹,就消失不见了:“他是挺厉害的。”
武桥从后视镜中看了她一眼,随后说道:“是吧,那改天介绍我认识一下啊。”
傅潼的笑容,这次连痕迹也不见了,她愣了半天,才幽幽地说:“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武桥笑道:“瞧你说的,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地球另一头也不过半天的功夫,哪能见不着呢。”
傅潼第一次抬起头,侧头看着他,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天边飘过来的:“死了的,还能再见到吗?”
汽车轮胎狠狠擦过柏油马路,发出令人牙酸的一声巨响,武桥一个急刹将车停在路边,猛地转头,正对上傅潼的眼睛,四目相对,武桥竟一时说不出话来,那是一双毫无生机的眼睛,悲伤掩盖了一切。
片刻,武桥将视线挪开,车窗被夕阳映成一片金黄色,耀得他眼睛隐隐生疼,他喃喃地说:“君子期,竟然,死了?”
傅潼的声音在旁响起:“九死一生,辰先生说,希望渺茫。”
这是未曾亲见他死去,还是苏辰给她留了一个念想?那他们究竟在那一界遇到什么,竟至如此?
武桥正在思量间,却听见傅潼冷冷地说:“所以,你知道他姓君,你早就认识他对吗?“
武桥心中一动,面上若无其事地摇摇头:“缘悭一面,不曾见过。”
傅潼接着问:“那路林呢?你总该认识吧?”
武桥看着她眼神中重新绽出一丝光彩,笑了笑说道:“傅小姐,我当然认识他,不光如此,我在你认识我之前就已经见过你。”
他一句话成功地将傅潼的注意力从路林身上又拉了回来,见傅潼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笑着说:“不如这样,我们一人一个问题来讲,公平合理,童叟无欺,行吗?”
傅潼沉思片刻,摇了摇头,武桥本就认定她一定会好奇,此刻见她拒绝,竟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傅潼苦笑一下:“我知道你是修行者,你们的世界和我的不一样,你帮了辰先生,也帮了毛...云旗,你不用费心来套我的话,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就是了。”
武桥一时不知她是本意如此,还是另有所图,正要辩解几句,傅潼已经开始讲了起来,她从八月车站初见君子期开始说,一直讲到通过传送阵去了妖界,再和苏辰自妖界返回,她的讲述很是简洁明了,没有多余的评论感想,只是平铺直叙讲述事实,连声音都很少起伏,武桥看她低着头,逆着光线,看不清她脸上表情,只是整个人都笼着一层金色的光边。
不多时,便讲到了她和苏辰告别君子期,两人在路上当晚,便被追杀,说到这里,傅潼的声音终于有了波动,“那天晚上,我们在野外露宿,我还跟辰先生吐槽说妖界这么大的地方,竟然连旅馆都没有。正睡得迷糊,就被惊醒了,周围很乱,辰先生挡住了很多人,云旗不知道从哪里出来,拉着我跑,周围很黑,我看不清楚,摔得很惨,他后来,后来现了原形,驮着我跑。我根本不知道跑了多久,往哪里跑。就这样一直跑到天亮了,才把追我们的人甩掉,云旗受了伤,累得倒在地上起不来,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也怎么做。”说到这里,她的声音终于渐渐低了下午,隐隐露出一丝哭腔。
她抬起头,看着武桥,眼睛里有泪光闪过:“武先生,你说我们辛苦读书,花十几二十年学习,工作,可到了那个时候,却发现学到的东西都用不上,我不知道修行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也帮不到他。”
武桥想起大哥去世时,自己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也是如此从未有过的懊恼,铺天盖地能把人淹没了,他比谁都知那一刻如溺水般的无力感,想说些什么,终究只是张了张嘴,轻轻叹息一声。
傅潼轻轻咳了两声,接着说:“云旗昏睡到中午,终于醒了过来,辰先生也赶了过来,我还正开心,说危险过去了,谁曾想,谁曾想......“她的声音开始轻轻地颤抖起来,武桥在心道:“谁曾想,大boss登场了。趁深夜先消耗敌人,待其心力憔悴之时再一击必杀,如果是我,也会如此做。”
傅潼伸手在脸颊上抹了两下,轻声说:“来了几个很厉害的人,辰先生也受了伤,我以为我们都要死了的时候,子期,子期他来了,他拦住了那些人,辰先生趁机带我和云旗跑了,我们又跑了很远,跑到一个很荒凉的山上,辰先生在后山找到了一个青石砌成的平台,他在上面画了很多我看不懂的线,然后我们就到了这边。”
武桥皱着眉头:“所以,你们走的时候,君子期并没有死?”
傅潼讲完了,好像整个人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是紧紧地抱着背包,倚在座椅上,闻言沉默片刻,低声说:“是的。可是,以一敌三,那些人,辰先生都打不过。”
武桥没有说话,他相信傅潼所说是真的,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深夜追杀,千里奔波,她能保持神志清醒地坐在他面前已经实属不易,这个时候,她大概也没有多少精神再来编一个故事了。
君子期凶多吉少,下手的是山君长子一方,如此公然行事,那大概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山君大人已经嗝屁了,再也约束不了自己的儿子们;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还活着,是他授意老大杀老三。不管是哪一种可能,能肯定的是妖界现在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武桥的脸上,一个森然诡异的笑容一闪而逝,他冲傅潼挥挥手,笑道:“放心,吉人自有天相。”
傅潼苦笑,末了强自镇定心神,对武桥说道:“武先生,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路林在哪里吗?”
武桥看着她,心中暗自感叹,这个女人妖界转了几圈,几乎丧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回到人间,普通人若有如此经历,早就心神激荡难以平复了,她不仅没有崩溃,反而还有心思考虑自己的朋友,心智之坚,倒是少见了。
他将身体凑近一点,看进她含着泪的眼底里,轻声问:“傅小姐,你人在那一界,怎么知道路林的事?”
傅潼的闪烁和挣扎逃不过他的眼睛,她想了片刻,苦笑着说:“如果我说,我是做梦梦到的,你会相信吗?”
武桥盯着她,车里空间本就不大,两人四目相对,几乎呼吸可闻,傅潼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
武桥哈哈一笑,动手发动汽车:“相信,为什么不信?傅小姐,路林在我那里,我先送你到刘莹莹那里,稍后路林会回去。”
到了地方,傅潼刚一下车,刘莹莹就尖叫着扑了上来,抱着傅潼又哭又笑。
武桥见傅潼忍了一路的泪终于落了下来,洒了刘莹莹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