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桥留下一对泪眼婆娑的好朋友,又调转车头去了苏辰处。
苏辰已经安顿好云旗和明红衣,见武桥来了,先老实不客气的给了他一张清单:“这上面的药,我有急用,麻烦二公子了。”
武桥看上面密密麻麻字迹,不由想起当初武泊写给君子期的那一张药单,看来这风水流转,又曾绕过谁?
他拿起手机将药单拍下来发给武泊,笑着说:“具体的价格,老四那边核对完了,会告诉您。”
苏辰瞪他一眼,武桥笑嘻嘻地说:“先生,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这可是有一大家子要养,这些药材得来不易,棵棵皆辛苦啊,我自然不能白送,再说了,就算我送了,您是长辈,也不能白要是不是?”
苏辰轻轻咳了两声,不理会他,自去院子里坐了。武桥笑笑,在他对面坐下,坐得端端正正,一幅洗耳恭听的模样。
苏辰还没有开口,明红衣端了两杯茶过来,放到两人面前,冲两人点点头,又转身走了进去。
武桥看着她身影消失在门口,才轻声问:“她真的忘了?”
苏辰点点头:“你大哥亲自动的手。”
武桥咬了咬,轻舒一口气,将胸中隐隐烦躁之意压了下去。
苏辰慢悠悠喝了一口茶,“我是哪一族的,二公子应该早就知道了,我们这一族,最擅长的是医术,医之道有一旁支专事精神治疗,所以,我族中大妖也都是能安抚神魂或者蛊惑人心的高手。你大哥第一次来见我,是差不多十年之前,他就坐在你现在的位置。”
当时的武枫,正是初知明红衣身份,纠结煎熬不能自持之时。
“我当初和你爷爷有过协议,这一块地方是属于我的,武家人非请不入,我在门外设了阵,寻常人也进不来。可是,你大哥却自己破阵走了进来,呵呵,他于阵法一道,确实是有天赋。我在这城里这么些年,我不点头却自己走进来的,只有两人,他是第一个。”
武桥忍不住问道:“哪还有一个是谁?”
“傅潼。”
武桥一愣,“她懂阵法?”
“她什么都不懂,只当我这里是寻常饭店。想想看,两个人,一个是天赋绝伦,一个是一窍不通。这其中,还真有几分禅意。”
武桥哈哈大笑:“辰先生,您不修佛,我不懂佛,就算有十分禅意,要来有何用啊?”
苏辰也微微一笑:“有道理。”他饮一口茶,接着说:“我当时也十分诧异,还很好奇,就留他在这里吃了一顿饭。结果,他却说,是希望我帮他忘记一个人。”
武桥低头不语,胸中却有烈烈痛意,渐渐弥漫四肢,几乎令他不能动弹。
苏辰看他一眼,继续说道:“要让人失去某一段记忆很容易,你我两族都有很多法子,可是单单只忘记记忆中某一人却有些困难。你大哥大概也尝试过很多,不得已才找到我这里。我跟他讲,我倒是有法子从他记忆里单单剔除掉一个人,只是这种法子极为痛苦,跟刮骨剔肉差不多,而且终其一生,都不可再见那个人。他说要试一试。”
武桥插口道:“他后来没有做,对吗?”
苏辰点点头:“是,原本已经准备好,他要再去看那人一眼,结果回来后改了主意。他说,若那人就是这全部世界,看花是她,看树是她,看风起云落都是她,时时刻刻都在心里在眼前,如何能终生不见?就算刮骨剔肉又有何用?”
一眼成爱,一念成痴,他的大哥,终究还是舍不得忘了那个人。
苏辰放下杯子,感慨道:“大公子是我平生所见,最为痴情之人,只可惜……”
只可惜情深不寿,只可惜他舍不得忘的人,最后却忘了他。
武桥哑然半响,低声问道:“后来呢?”
“后来,他再来这里,却是接了天罗之后,由你大伯三叔带着,一一拜会我们住在城里的几位。那时他年不过而立,就执掌天罗,算得上意气风发。当时有你大伯和三叔在,他只是客气地喝了杯茶就走了。不曾想第二天,他带了红衣来。”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着武桥,问道:“二公子,说起来,你知道你这大嫂是哪一族的吗?”
武桥一时愣住了。算起来,他和明红衣相识已有十年,这些年来明红衣在武家低调到近乎没有存在感,但因和武枫亲厚,武桥其实和这位大嫂接触颇多。因亲见武枫为情所苦,初时他曾对明红衣颇为敌视,本着”眼不见心不烦”的原则,很少和她相处。待年岁渐大,少年时的偏见和心结渐渐放下,不再心存芥蒂,和明红衣相处变得融洽,只是这时已有了思维惯性,认定她是武家长媳,从未想过追问她的身份。
直至武枫身死,他才知道明红衣竟是妖族,但是此时明红衣已经被武枫送走,他想问也无处去问。
于是竟是真的不知。苏辰微微一笑,指了指武桥面前的茶:“红衣泡的茶还不错,试试看。”武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随口说道:“好茶。”苏辰哈哈大笑,“二公子好生敷衍。”
武桥直接了当地说:“我不是敷衍,我是心不在焉,再好的茶现在也是饮之无味,先生,还请继续吧。”
苏辰好脾气的笑笑:“传说大禹治水时,”武桥听到这里翻了个白眼送给他,强忍着没有打断他,苏辰不理他继续说:“身边曾有一位助手,叫做明视,是位女妖,大禹功成之后分封众人,这位被分到了一处叫做有卯的地方。明红衣就来自有卯之地。”
武桥低声咕哝着:“所以,大嫂是,一只,兔子?”
一道劲风迎面而来,武桥闪身躲过,只听到身后墙壁上噗一声响。武桥抬头看到苏辰正沉着脸对他怒目而视,忙笑道:“口误,口误,绝对的口误。我没有半点不敬的意思。”
苏辰冷冷地哼了一声,只是沉默饮茶,武桥也不催促他,只笑嘻嘻望着。半响,苏辰慢悠悠地开口说:“说起来,红衣和我族还有些渊源,她外祖一脉有赤狐血统,本来已经很淡了,但是到她,不知怎么就显了出来,她天生一身红色,即使修炼到化形之后,这一身红毛也褪不完全,只能化成红色衣物,所以后来就干脆以红衣为名。”
武桥仔细回想,好像却是如此,无论何种场所,大嫂身上总会有一两件红色衣物,他记得有一次参加族中一位长辈葬礼,明红衣一身黑衣之下,还带了一块红色皮带腕表,被大伯母无意中看到,好生说了一顿。
“妖族化形是无比凶险之事,若不能成功,多一辈子再难寸进。红衣化形未全,注定这一生难成大妖,你大哥带她来,就是为了这个。”
“红衣化形未全,是因为血脉不纯,我跟你大哥讨论过,觉得要想再进一步,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要想成功,一来极为凶险,二来所需材料繁杂,很难凑齐。所以,也就放弃了。”
“此后,你大哥年节时偶尔会来看看我,聊会天,都是些琐碎小事,不值一提。一直到一年前,他来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抹去一个人十年记忆而不伤及神识。”
武桥的瞳孔一缩,急急问道:“一年前?”
苏辰点点头:“一年前。你大哥做事极有耐心,这事大概早就开始谋划了。”
若真是一年前就开始准备,那却不是君子期借机逼死了大哥,而只是正好赶上了,甚至是大哥借了他的势。
武桥重重喘息几下,感觉胸中烦闷几近窒息,苏辰看他一眼,将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喝口茶吧。”武桥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这茶已经放了一会,略有些凉了,这凉意入怀,他胸中烦闷之意稍解,他冲苏辰点点头,问道:“后来呢?”
“抹去或者修改记忆,总难免伤及神识,抹去越多,伤害越大,这个二公子也清楚,十年记忆,若要一点不伤,几乎不可能。”
“几乎不可能?那就是说,还有一丝可能?”武桥忍不住插嘴道。
苏辰哈哈一笑:“你们真不愧是兄弟,你大哥当时也是这么问的。这法子不是没有,只是是个自损的法子,伤的是施法的人,需要以金荷铃为媒。大公子听完这法子后没说什么就告辞了。”
“金荷铃是我族人常用的法器,我的这枚,是我自己亲手做的,戴在身边很多年了。我最后一次见大公子,是在八月初,他来借金荷铃。我本来是不愿意借的,但大公子开出了我无法拒绝的条件,于是我将荷铃借给了他。”
这就是为何金荷铃会在武枫的遗物里。武桥感到心底在刺痛,不是那种感觉上的心痛,而是真正的肉体上的疼痛,一下一下,让每一次心跳都变成一把刀,刺得他的心千疮百孔,流出的血淤积在胸腔,让呼吸也壅塞起来。
苏辰不理会他渐渐苍白的面孔,只顾接着说:“除此之外,他还留了一些东西给我。二公子可有兴趣来猜一猜是什么?”
武桥忍住疼痛,苦笑一下:“这还用猜吗?大哥为大嫂思虑周全,怎么肯留遗憾?是给我大嫂化形完全的材料吧。”
苏辰呵呵一笑:“不错。居然让他收集齐了,你这位大哥,还真是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