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靖安排的人刚离开太屋,太屋里的消息就暗递到了政事堂。
政事堂已经新搬迁到了皇宫北门的街道口,张开展布的政事堂比不得皇宫里,这里人烟稀疏,房屋却鳞次栉比。因为许多商贾、买卖、市场都集中在东门、南门,西门也还可以,北门基本上就少人了。官员公卿等的宅邸大多坐落在此。平常展现着两种图景——一种是门可罗雀,大多是已经退居二线或者赋闲无职的官员和卿相,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另一种是门庭若市,宴乐不休,有时同一所宅第的宴玩能持续好几个月。这种权贵云集的地方当然不好让吆喝告广,恨不得天下皆知的行商坐贾们占满,更不可让吆五喝六,破衣烂衫的赌徒流氓、市井乞丐们占据。所以区域所植的是丛丛柏树松涛,朱门显示的是一片冷清安详。
所以,政事堂的新址也就定在此处,正好是一位前实权派的馈赠。对于一个失势的政事堂来说,与其低声下气向内朝祈求一处宅邸。还不如堂而皇之接受馈赠,这正是求之不得的。
修葺一新的政事堂中,还残留着泥水的气味。按照宫内原样摆好的桌椅在清扫工人的粗心搬弄下不经意间占满了泥灰,或在搬运中不慎磕碰,留下了疤痕。
一个无人注意到的干瘦小个子从侧门溜了出去。政事堂清闲,此时是中午,也没有几个人。周密接收了密报,感喟道:“看来天要晴了,刘世让的计策终于要破产了。”
羊柯缓道:“怎么?”
周密道:“宫里刚收到了驿报,刘世让拖延时日的事已经让上头知晓。”
杨琰道:“太尉,此事您的意思是?”
“好汤要慢慢炖。”周密看了肖人杰一眼。
肖人杰道:“我们怎么办?”
周密道:“你觉得刘世让这个人怎么样?”
肖人杰一拍桌案,“说起这个姓刘的,什么叫坚壁不清野!这种祸国殃民的计策也亏他想的出来!应该干死这个姓刘的!”
“我上次与这厮见过一面,我觉得他不像是那种冥顽不化的人。”
“你想见他吗?”杨柯眼皮一睁。
周密点了点头。
“这时候见他做什么?”杨琰奇道。
“这种人,我觉得就该着人刀斧加身斫死他!”肖人杰手臂一挥,走了一圈。
肖人杰这句话仿佛把周密逗的一笑,又似无所动。这时,一人施施然迈步而进,开口道:“大司徒卢九前日于归途在馆驿中猝然逝世,诸位可知否?”
众人都望向门口,却见只是一相貌清癯的苍髯中年人。来人书生装束,与一般穷居陋巷之三家村先生无异。
消息出自此人口,众人满面异色,面面相觑。周密先道:“阁下是谁?”
书生道:“在下名姓,不足道哉!闲来观史,号曰史笔书生。大人可以叫我史笔生。”
周密心道:好大的口气!
肖人杰乃是司寇,刑名捕盗出身,首先注意到了问题。他盯紧书生脸上的表情,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众人这才注意到,向来政事堂中办公的都是熟面孔,此人甚为陌生,显非官员,实乃是无人通报,不请自来。那么,门房的人哪里去了?
众人正惊疑不定,却见史笔生神情淡定,轻描淡写答道:“在下走进来的。”
答非所问,肖人杰正要再问,羊柯咳嗽一声,问道:“你哪里来的消息,听说卢相已然身故?”
“在下亲眼所见。”史笔生道。
羊柯老迈年高,胸口震动,吞咽了下口水,喉咙咔咔有声。,本想再问,却被周密说了先。周密道:“我来问你,你说卢相是在归途中逝世,请问是在归途何处病逝?”
众人闻言都附和道,“是呀,是呀!”
“驿馆。”史笔生惜字如金。
“哪里的驿馆?”
“东边的驿馆。”
“哪一州,哪一郡的驿馆?现在停尸何处?是什么日子,哪个时辰逝世?”
史笔生环顾一眼,轻笑一声,并未答话。
“喂!你说呀!”肖人杰最是着急忍不住,其实他已在心里盘算,太尉如此盘问是恐此人乃是骗子,若他答不上来便是毕露原形,到时候就将其司寇问罪,待定了罪再将其押往司隶属狱中去服刑便可……
周密冷然道:“答不出来就将乱棍打出去,再交司隶治你的罪。”
“不可……”肖人杰急道,“司隶只有关押逮捕之职,断无立案审判之权,请太尉三思。”
周密一皱眉。
史笔生冷眼观察,嘴角一丝苍冷的笑意。“要我答,我答就是。卢九是于前日清晨日出时被家人发现已经断了气。驿馆是在徐州东门河水边,事发当日本是要往扬州去的。”
“胡说!”周密面带冷笑,“你说是前日,至今两日而已。你又说你亲眼所见。徐州距此千八百里,太平年月朝廷驿马加急传递尚需三日,更何况如今区域水旱相间,盗贼频仍,请问你是如何在两日内穿越的这二千里路途的?难道,你会飞么!”
面对周密的质问,史笔生始终面带微笑,他若无其事地道:“事实上,千里之外,我只需一日往返。走了两日,反是迟了。不过你说的对,驿马怕是已经进了城了——”
话音未落,门外传进来一个声音,有人气喘吁吁挥舞着手臂道:“禀报——禀报!刚传来的消息,卢相归天了!”
报信人在门口立定。
周密胸口如同被重重杵了一下,霎那间悲从中来。余留在嘴边的笑意迅速僵化,众人都愣住了,紧接着乱作一团。羊柯老泪纵横,和大司农抱头痛哭。周密起身往门外走去,又停下,嘴唇颤抖着对报信人道:“哪里来的消息?”
报信人喘息未定道,满头大汗道:“是少司命丁大人在城门口截获的消息,驿马现在应该已经进宫了。”
周密转向大司命杨琰,脸色苍白道:“少司命?”
杨琰道:“是丁援,内朝已经下了命令,准备到徐州赴任。”
“哦,到徐州赴任……什么职位,什么时候的事?”
周密看起来整个人都有些迷糊了。
杨琰答道:“这是两天前的事了,委任的是徐州将军——”
“砰——”
一声爆响,周密一拳打在门上,击碎又穿透了过去。
众人望来,呆若木鸡。
周密大声对杨琰吼道:“大司命,杨琰!两天前的事情,为什么到今天还没报?少司命丁援,政事堂的章子都没盖,谁同意他去赴任的?”
几道汗线从杨琰发际线上往下流。杨琰声音弱弱道:“大人……”
“别叫我大人,我是当朝太尉——大司马!”
“是是。”杨琰唯唯,辩白道:“这是内朝的决议,从今往后不用走政事堂章程了。最多知会一声。”
周密心如槁木,低声道:“朝廷点官都不用走合法章程了么,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周密背对着众人,缓缓转向大家,一片光影穿过破了洞的门户打在他的身上,仿佛刚为他镶上了一条金线。他又身子颤抖,双目无神,众人都以为他要大发悲恸。没想他却嘶声喊道:“朝廷打击党案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有人辞官归老,有人远走避祸。该走的都走了,留下来的人都是国之忠臣。现在,诸位也该起身了,打起精神来,以完成卢相未竟的事业。”
除了肖人杰等几个,政事堂内大部分人内心都无所适从,但是闻言都还是机械性地站起身来,习惯性地拱手,一起道:“我等谨遵太尉吩咐。”
声震屋宇,抖得屋顶灰尘簌簌而下,惊醒了有睡午觉睡习惯的门房。他呲溜一下坐直了被瞌睡打弯了的身躯,惺忪的眼睛望向大堂内。
“哈哈哈!”史笔生突然在边上大笑三声,惹得众人瞩目。
周密脸色铁青,“'何事如此可笑?”
史笔生道:“无事不可笑。”
“话中有话,请说!”
史笔生道:“我笑卢九死不瞑目,如今朝政日非,天下紊乱,人一死,他曾经倚为肱股的同僚不仅不思如何为国家拨乱反正,反而斤斤关注于为一死人张目。不要说他卢九已死,就算他还活着,前面的十几年他都无所作为,兼之又已被罢官,他又有何能力来完成他未竟的事业?要我说,卢九和诸位书生之见,这些年说的多做的少,贻害了不少事情。”
“放肆!”周密勃然道,“你是何人,敢在此指斥国家大臣!”
史笔生一摊手,“大家愿听则听,太尉何必跟我作色。”
羊柯按住周密肩膀,周密在位子上坐下,羊柯又对史笔生道:“史笔生,你言必称大司徒卢九,又千里迢迢前来报信,不会只是想骂我等一顿吧?你究竟是何人?说说你的意图,我等参酌参酌。”
史笔生一笑,“并非攀附,在下乃是卢九至交。卢九死前一日,正是在舍下访问。”
“你是徐州人氏?”周密此时问道。
史笔生未及回答。羊柯摆手道:“你说大司徒逗留徐州,大司徒是五月辞归,今已月余,因何才到徐州?”
史笔生一拱手笑道:“诸位难道就这么一直看着我站着说话么?”
羊柯看一眼周围,隔空吩咐道:“来人,看座,上茶。”
墙边推拉门移开半点,一张人脸从门里露了出来,脸上带笑道:“是!”接着推拉门拖开,那人端着茶盘走了出来,满脸带笑分送茶。
史笔生早已坐下。
茶毕,史笔生道:“诸位!卢九虽辞官归野,但仍非常关心这个国家,他一路上考察地方民情,寻求国家治乱的方案,因此才拖慢了行程。”
羊柯抚须道:“原来如此。”
史笔生道:“我原本逍遥自在,从来不理会朝政。此次卢九造访舍下,所言皆忧国忧民,又兼卢九魂断徐州,我为其所感,有句话想要提醒诸位,所以要亲自跑这趟。”
“请说。”
“诸位以为,为国家计,当下所应为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肖人杰最先道:“应该匡扶社稷,铲除宦官。”
许多人纷纷点头。
周密望着众人默然,羊柯道:“史笔生,你觉得如何?”
史笔生摇摇头道:“如今宦官势力大增,羽翼已丰,皇上倚赖,急乱间翦除不了。又兼天下纷乱,朝政赖之运转,此时若强行去除,大厦倾倒,必犹如病躯之下猛药,不仅无益,而且有害。不如虚与委蛇,徐徐图之。”
周密道:“国家危在旦夕,此事如何能缓?”
史笔生起身,拱手对周密道:“太尉,在下有个计策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密同样拱手,道:“史先生,请讲。”
史笔生一笑,道:“不知大家可还记得袁千秋……”
众人闻听脸色都变,肖人杰霍然立起道:“中书令就是从此獠手上丢失给贼宦官的,造成此后外朝日下的始作俑者,此獠该受万世唾骂!”
周密制止了肖人杰的喧嚣,羊柯皱眉道:“此人曾做过一任大司徒,终于中书令之职。后来辞归,那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晚间深居简出。你提此人作甚?”
史笔生微笑不答,屈指一比,道:“此是其一。还有一位,康王姬延寿。”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当今文光皇位由内乱推举。当年,后宫干政,后族池氏满族朱紫,权力煊赫,先皇年幼无知,一到即将成年归政就会被莫名病死驾崩,满朝习以为常。帝崩无后,廷议推选宗亲。当时,最有力的有两个人选。一个是当今文光,当时还是宗亲,正值少年,没有背景,另一个就是现今的康王姬延寿,当时正值壮年,背后有姬姓宗亲和一众勋贵后代的支持,拥有巨大的朝政影响力。池氏经营朝政日久,不敢失柄,认为康王年长势大,难以控制,就以康王行有不端为由,硬是扶姬文光登上了皇位。这之后,姬文光经营数年就除掉了池氏。姬文光初露锋芒,有少年英主之相,康王自然不敢造次,以后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对外示以臣服。就此,姬文光还找了康王几次麻烦,但都被康王挡开了。这以后就更低调了。
此时,史笔生提起,众人才想起这位皇位竞争的失败者,平常唯有在亭台苑囿的兴建中,或者国家大的典礼中才能一见的康王殿下。
羊柯默然,周密对史笔生道:“康王殿下乃当今皇上叔父,年老德劭,你此言何意?”
史笔生此时又话锋一转,“袁千秋是最后一任大权在握的大司徒,中书令,在外边则桃李满天下,在内朝则皇恩荫蔽,帮皇帝稳定了皇位,驱逐了池氏。在内在外,无人能及,你说他的影响力如何?”
众人心中盘算,都觉有理。周密和羊柯两人对视了一眼。
史笔生道:“再说康王,他是当朝叔父,更是前朝皇兄,如今是宗正,掌管宗亲勋贵。论正当姓,他在皇宗中无人能出其右。政事堂散弱,对内朝唯唯诺诺,可以说已经被徒有虚名。试问当今天下,在内朝、外朝,能与宦官势力对决的,除了袁千秋、康王之流,还有谁呢?”
此言振聋发聩,众人心中这才悄悄燃起一点希望。
下午,昏阳日落。羊柯宅邸,花园内。夕阳下一个人影搀扶着羊柯登上小亭。
伴着晚霞,羊柯颤巍巍道:“政事堂病在散,卢相病在弱。我本意是想让大家拧成一股绳。因为周密做不到,我也做不到。你以后再也别到这儿来了,也不要同我讨论任何事情。你只是你自己,你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都只代表你自己,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明白,这是最后一次。”
对面人的脸隐没在亭柱的阴影下。使羊柯如同是在对空气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