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府,洛京的某一处宅子里。
丁援在家人的引领下走进这幢已经轻车熟路的宅子。
客厅里,丁援拜倒在地。鹤发鸡皮的袁千秋躺在太师椅上。身旁立着的是他的小儿子袁胜功。
袁千秋道:“小丁子,起来吧。这次我让胜功荐举你为徐州将军,不是贬谪的官员,到地方的处境会好很多。你不日就将赴任,听说你很擅长谋划,那你说说,这次你到了徐州打算先做何等样事情?”
丁援:“老师要考我?”
袁千秋抚须,点头微笑。
丁援道:“回老师,学生打算先做三件事情。”
袁千秋:“哦,哪三件事情?说来听听。”
丁援:“第一件事情,加固徐州城池,重整烽燧关隘。”
袁千秋:“为何先做这件事?天下承平,不怕地方御史参你劳民伤财么?”
丁援:“天下饥馁,贼盗必起。”
袁千秋点头:“嗯,治未乱。未雨绸缪,也算是必然之举。”
“你说说第二个吧。”
丁援:“第二件事情,营田积粟,置兵屯固。”
“因何故呢?”
丁援:“天下汹汹,乱起中原。”
“也和第一个原因一样?”
“是的,老师。”
袁千秋:“敢情你是剿匪去了?”
丁援:“老师,学生以为接下来十年,天下必多乱,乱轻则贼盗并起。乱剧则天下谋逆,以后天下最大的问题就是乱。所以治乱是学生首要的大事。学生是去解决问题的。”
袁千秋:“嗯,好。多难兴邦,你去吧。放手去做事。朝中对你的意见和批评我叫胜功盯着。还有,护好徐州的那一百万石粮食。那些是兴国之本。”
丁援:“放心吧,老师。只要有我在一日,这些粮食就没问题。”
袁千秋:“那你要是不在呢?徐州有他们的人,京中若催促粮食,你打算如何应对?”
丁援:“徐州有一百万石粮食,分散在各州十二个仓。我每月供给他三万石,三年之内,一百万石粮食取不完。”
袁千秋:“那三年之后呢?”
丁援:“若京中仍被小人把持,学生如此作为,三年后恐怕已经在被槛赴京师的路上了。”
袁千秋道:“好!既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夫复何言。你走了,京中就少了一个你这样的人。真有那么一天,天要拿你,我在京中也会设法保全你的。”
“谢谢恩师。”
一阵穿堂风吹来,袁千秋咳嗽几声。袁胜功忙拿来一条毯子给父亲盖上。
丁援担忧道:“老师的身体……”
袁胜功拿来痰盂,袁千秋将痰吐了口在里面,痰盂才拿走。袁千秋道:“一把老骨头了,没有什么可留恋,不过一时半会还死不了。你去吧,不用担心。”
丁援道:“好。学生省得。这一去可能就是三年春秋。老师请千万保重身体。学生先告退了。”
丁援引身后退,临出门时与袁胜功对视了一长眼。
丁援走后,袁胜功道:“爹,这个丁援太不争气了吧,爹的心思恐怕白费在此人身上了。儿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送他去徐州,他却只打算守三年!”
“三年已经很了不起了。小丁子重然诺,只有把这事情交给他我才放心。”
“这一百万石粮可是爹一生的积蓄。”
袁千秋:“放心吧,他的决心很大,眼光毒辣。他要办的这两件事无一不是老成谋国之事。此人的确有守土之材。”
袁胜功:“有才有什么用!皇帝不能重用还不是白搭!”
袁千秋伸手:“扶我起来!不要说风凉话,不要说怨气话,不要说后悔话。”
“谢爹教诲。”
袁胜功搀扶起袁千秋之后,手被袁千秋推开了。袁胜功递过来拐棍,他接过去坚持要自己走。走了几步,袁胜功问道:“对了,爹。他说有三件事,父亲为何只问了前两件事?”
袁千秋:“不用问了。有他的前两件事保证,为父就放心了。我这副老骨头,问了也白问。”
袁胜功:“可是爹,此人自言只能护卫那一百万石粮食三年,而且他还大放厥词说什么天下大乱。照他的说法营粮积粟的目的只是为了打仗。这不是等于是要耗尽我袁家苦心经营几十年的积蓄么?”
袁千秋一顿拐锤:“私心作祟!我经营这些只是为了实我一个将死之人腰包么?”
袁胜功:“那爹是为了什么?”
袁千秋:“我的意思和小丁子不谋而合。”
袁胜功:“天下太平,我大周的气数一点未减。我看您老是杞人忧天了。”
袁千秋:“说得好。我也宁愿我是多虑了,我大周能够万世升平。”
袁胜功:“我总觉得那一百万石粮食恐将不保,赵廷庾到死都没有说出去的秘密几年之后也要化成灰了。”
袁千秋捶动拐锤,道:“能有几年就不错了。也总好过被阉货拿去讨好皇上!打成水漂。”
袁胜功:“爹怎么就知道一定会打水漂?皇上可是信心满满。”
袁千秋:“瞎胡闹!仗才打了几年?就搞得民穷财尽。他信心满满,怎么会任用刘世让这个脑生反骨的?我告诉你,这一百万石粮食放在徐州是一百万石粮,等给拉去西戎还在路上就会变成了五十万石。到了军中吃拿卡要,也要打个折扣。能供给军需的也不过一二层,这也是大周为何老打败仗的原因。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军无斗志,将怯如鸡。这些粮食只能供大军数月之费,与其供那些蠹虫挥霍,还不如放在徐州可养徐州三年之饥馑,值!”
袁千秋长篇大论,袁胜功出神一会,讶然回道:“爹说什么?”
“我说值!”
袁千秋又道:“那些被贬到地方的官员都是好样的,国之栋梁。既然皇帝不能见用,那就让他们在地方也能好好干,注意让他们别来京基里晃荡就行。”
“方大状!”
一幢黑乎乎的建筑里,一个老实人站立着。在他面前高高的墙壁上被掏出来一个不到半尺、长方形的孔洞。这是建筑内唯一的光源。
方洞内亮光一黯,露出一张脸的下半部分,下巴尖细、峭刻,接着只剩下一张嘴,一个无特别处的口型。
“方大状!”
叫方大状的人抖嗦着发了一声:“在!”
“方大状,你的履历表呢?”
“什么状子……哦!哦!我的状子递上去了,就在刚才,开门的时候,交到那人手里了。”方大状解释着。
“嗯。”
方窗里的人用鼻孔哼了一声。看了一会,又道:“方大状,说说你的履历表。做过什么坏事没有?”
“没有!没有!”方大状下意识地摆手否认,在对方“嗯?”了一声之后,他一醒悟又道:“有!有!做过一些……”
“就一些吗?”
“就一些,不是很多。”
“有多少?”
“很多,不多,还可以。”方大状慌慌张张。
“说来听听……”
方大状仿佛从天灵盖里冒了口热气,道:“我,我十三岁的时候和邻村张寡妇通过奸……”
“嗯,道德败坏,最多撤职还乡。还有呢?”
“我……我十七岁与同乡饮酒醉,醉后痛打了同乡,导致同乡落下终身残疾。”方大状额头冒汗。
“嗯。”方窗里的人似乎批改着什么,嘴里念道:“与朋友共觞,却行不仁不义之事,最多只够打一顿板子。小事一桩,还有没有?没有就排到下一个了?”
方窗里的人语意欲有不足,方大状急忙道:“等会,我三十二岁花钱捐了个苟县县令,收了县里刘大户的孝敬二千两银钱,替他冤死了对头丁周财,吞没了他的家财,这件事算是大事了吧?”
“嗯。”那人又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在苟县第二年,我又贪墨了县里一半的的粮食,输送给了周大户。这也算一桩吧?”陈大状不想空手而归,持续加码。
那人不说话,仿佛听候裁决般,他方大状满头大汗,终于的汗珠唰唰地滑落,沁得全身都湿润,很是难受。只是那头许久都不吭一声。
那人仿佛查阅着,等了许久终于开口:“方大状。”
“在!”
氛围仿佛又回到了一开始。建筑内安静到落针可闻。
只听那人的声音道:“你想要补哪个缺呢?”
“呃,最好是我那个临县的鹅郡!”方大状如奉纶音,幸福来得太突然。
“不行!”那人道,“鹅郡去年已经补了缺,刚好是我们的人。你就到邻近的鸡城去当太守吧。”
“好!好!”方大状欣喜,鸡城虽然不如鹅郡是膏腴之地,但好歹也是块肥肉,金好银好能落到嘴里的才是最好的。收获总体上还是不错的。
话音未落,那人后面光影一暗,似乎有个人凑近了说话,接着有细碎的语音传来。方大状的心不由又提了起来。
不许久,那人咳嗽一声,道:“方大状!”
“在,在!小人在!”
“你记住——”
方大状屏声细气,害怕放跑了一点。重点来了。
“不管你是清官还是贪官,除了显门给的命令,你这一辈子谁都不能听从。你也不是你的。明白么?”
方大状一块石头落了地,钱没白花。他大喜道,:“明白,我姓方的这一辈子只听爷爷的话。其他的谁也不听。只要您能给我管做,您就是我亲爷爷。”
“是显门。”那人不甚纠正,无动于衷道:“不过,鸡城你也去不得了。给你改了个地点,下个月,你到徐州去当太守吧。明天到内朝领了差遣,你就可以去赴任了。干得好,你就算你是个猪头饼,你也可以青史留名。”那人毫不掩饰对方大状的鄙视和言语上的糟践,言语之间尽是嫌恶。方大状则不以为侮,“徐州就徐州。”喜滋滋地暗想起了已当上太守爷的奢靡生涯。
文光十八年六月,卢九蕴薨逝的消息还未传来,西平王刘世让拖沓于途的驿报却先传到了太屋。张靖把这事密报给了姬文光。姬文光听闻此言,神情冷若冰霜,立马命人撤下了用膳的案席。三两个粗心的内侍立刻呯呤嗙啷弄出了些动静,姬文光不由大发雷霆:“滚!都给我滚出去!”
大家张惶地朝张靖望去,张靖打了个眼色。太屋内的人七零八落逃也似的蹿了出去。
姬文光指示道:“让内朝派驿马送朕的旨意去给刘世让,让他接旨之时立刻赶进京来见朕!”
“是。”张靖温声回。
“去,让你的人亲自去,一定要将旨意亲交给刘爱卿,嘱咐他万不可犹豫不定。并要求你的人须寸步须臾不离地陪伴同刘爱卿一同进京。”
“是。”
“保护好他!”
“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