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城郊,故园东望。馆驿的假山、亭池、安宁与周到照料,使刘世让踟蹰半晌。尽管关西凋敝,西京毕竟曾为国都,至今仍是陪都,这周到的馆驿仿佛浸染了残都最后的尊严。这里备有充足的衣食住行等一应供应,尤其是精力充沛的马匹和精美园舍的打理,最是能让疲惫的驿卒在最快的时间内得到充足的补给、周到的照料和妥善的休息,让后再次上路。这都是必不可少的。一般邮驿都是由地方官府供给,由此可见西京地方的治理在此时仍颇见规模。当然,也有上头绝不允许错落的敦促。毕竟为了保证军情畅通,消息传递的速度是必须得到保障的。
这正是刘世让最不愿意直面京城咄咄众口的时刻,然而他却不得不打点行装,经常晓行夜宿,对外则示以日夜兼程。
“将军,该启程了。”
清晨时分,轻装已毕的牙兵落向将军禀报。
刘世让并没有如平常迅速回应,牙兵说了有一会,他仍大马金刀端坐于凳子上。
牙兵不敢相劝,只能落在一旁干等。直到日上三竿,刘世让才在牙兵扶稳下蹬上了马鞍。马鞍上,刘世让想起葛良临别的话。其实这些话一直在他脑中回荡——
临出发,葛良道:“此去万分凶险,王爷可要想好了。”
刘世让一转身,道:“这次就当是我刘世让为了报答皇上的知遇之恩了。况且京城还有卫老在。”
“若京中有变呢?王爷当如何自处?”
“我的一切功名利禄全来自于圣上,荣誉功名全不属于我,皇上若想拿回去随时都可以拿回去。”
“王爷此言差矣。”葛良若有深意道,“皇上若还想拿走一件只属于王爷,却不属于皇上的东西呢?”
刘世让愕然半晌,转身踌躇道:“那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车覆车载,紧要在御。”葛良叹了一声,目光投向刘世让的背影,再没说什么。
马鞍上,刘世让手里捏着一张纸,是清晨醒来时从门缝里捡到的。刘世让一直没看。往四处观察了一圈,周围除了行装简束的驿卒,就是一些驿站服劳役的壮丁。他们中到底谁才是隐门的人?自己的一行一止,一举一动是不是全在他们所掌握中?他们布下这天罗地网到底是何目的,他们从未露面,从未对自己提任何要求却向自己透露消息使自己身居其中无所逃遁,他们到底是个居心?
刘世让苦心焦虑地思索,这些困惑深居于他内心,此时又浮现出来。他想了所有可能,做了尽可能多的猜测始终不得要领。此事咄咄为坏,他甚至连视为知己的葛良都瞒过去了。问题在于,隐门的消息绝对可靠,可是关键时候他们能靠得住么?
将捏着纸的收缓缓抬起,像捏着一颗豆子般小心,迎风抖开。看了一眼,刘世让眉头微耸,纸上面只有简短的八个字——犹豫不定,遗人把柄!
“犹豫不定么?”
刘世让将纸片捏做一团,双掌合并,上下对搓,揉成了齑粉,随风飞扬,后端坐马上,喃喃自语。
许久,他一圈马缰,众人都一起上马。刘世让圈马立定,以马鞭指着门外宽阔坚实的驿道,语道:“从今日起快马加鞭,兼程赶路,不到日落不许休息,争取在六月底前抵达洛京。”
“尊令!”众牙兵一起抱拳。
“喝”地一声,刘世让一马当先,率先提马冲出了驿道,驿道上堆起了一道烟尘。
未行十余里路,突见前面茶亭驿道交汇处两行摆开二十于名彪形大汉。
“吁!”
“吁——”
刘世让等人紧急勒马,一片混乱。
“保护将军——”
四五名牙兵在头一人指挥下挡在了刘世让身遭。
前面挡道这些人不动如山,身下全部是高头大马,装备精良,看起来不仅出身行伍,而且是百炼精兵,才二十许人竟给人以千军万马之感!
好强大的压迫感!
刘世让感叹,若有两三万这样的兵马,对付西戎人何用这么辛苦?
刘世让正深思,一人拦道而出,哈哈大笑道:“西平王莫惊,在下六尚尚席贺余年,奉命……”
“屠鹰剑狮——贺余年!”
刘世让胸中一窒,眼前仿佛划过一道闪电。眼前高高瘦瘦人竟是朝廷呼风唤雨的贺余年?刘世让未见过此人,只知此人号称屠鹰剑狮,九常侍排行第六,皇宫六尚之一的尚席,与排行第五号称腰刀搏虎的马值并列双凶,乃是九常侍控制朝政的两把刀,一向凶名在外,没想到今日竟然碰上。
刘世让这边石破天惊,贺余年挎刀上前两步,语未停道:“在下奉命保护西平王进京。请西平王殿下跟在下一道走吧!”
“大胆!”牙兵长向前拔刀,喝阻道,“竟敢拦住西平王去路,再敢向前,格杀无论!”
贺余年依言停住,望向年轻的牙兵长,眼中含意莫名。他双手举起,道:“小兵,不要紧张,我们是内朝的人,朝廷官员。”
“住嘴!凭什么说你们是你们就是?”
“那你说呢?”
牙兵长一窒,道:“朝廷官员要有朝廷敕命的文书,你把文书拿出来验。”
“你那是外朝的做法。内朝还要什么敕命文书,从没听过。”贺余年道。
牙兵长道:“只有敕命文书才能证明你们是朝廷官员,没有文书,你们就是冒充官府,应当送官法办。正好,你们这些人今日都走不掉了。”
贺余年深吸了口气,缓缓道:“好小伙,你很好,也够硬。但硬要硬得有道理。收起你的佩刀吧,这种刀是砍不死爷爷的。看看你的刃,都生锈了。”
牙兵长一愣,低头去看,果见佩刀柄刃相交间已经锈蚀得不成样子。而佩刀都是从府库里新领出来的,府库又都是官局监造的,多少年没用,当然锈蚀得紧。
“慢着——”
眼前人影一晃,刘世让提醒的话音未及落地,贺余年已经蹿到牙兵长的马下,一个举手把牙兵长从军马上摘了下去。
两边人马摆刀突进,形势紧张,刘世让喝道:“都给我住手!”
贺余年亦回头大声吼道:“都干什么呢?让你们来是干嘛的?走了几步的都给我退回去几步!搅扰了爷的兴致要你们好看!”
众大汉立马圈转马头倒退回去。果真又退回到原来的地方,一步不差。
牙兵长双腿腾空,挣扎不脱。贺余年并未进一步动作,他看向牙兵长道:“爷爷今天心情好,你的小命应该留着赶赴前路的血雨腥风!”说完一把将牙兵丢下,牙兵在地上挣扎爬起,咳喘几声,默默退回到了刘世让身边。
贺余年又复向前走到刘世让身旁,霍然稽颡道:“贺余年,见过西平王殿下。”
刘世让面无表情道:“你是来干嘛的?”
贺余年道:“奉命前来保护西平王进京。”
“奉谁的命?”
“内朝。”
“内朝?哪个内朝?”
“只有一个内朝。”
“那走吧。”
话到此间,刘世让已经明白。不管朝野怎么议论,这世上永远只有一个内朝。明白了这个道理,他率先上马,领人前行,贺余年也整束人马跟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