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浩大的东都城平地里猛烈地刮起一阵旋风!暴风起兮云飞扬!那猛烈的样子犹如要撼天动地,带起一场狂风暴雨。
最怕风狂雨骤,怕冷又怕风甚至怕光的姬文光享受不了这样的骤雨疾风,于是早早缩进了为他打造的太屋中那虚空的安盈中去。似乎只有躲在太屋里高大廊柱空旷的黑影里,在摇曳的灯光下,他才能感到些许安全。他现在害怕,他一直害怕,他也确实该害怕。国家命祚像一盏寒风里的枯灯在摇曳,帝国看似硕大无朋的躯体早已千疮百孔,形如朽木,似乎如那摇曳不定的巨大廊柱顷刻即将倾塌下来。而伴随着廊柱倾塌的第一人将是此刻身处虚影里的他。他害怕听到西戎之地又战死多少将士和马匹,他害怕听到那些边疆之地又支离破碎多少家庭,他害怕那些不知哪家死了良人的家庭在夜里的哭声漂满京城,他害怕睡的太熟在夜里翻身的时候孤魂前来寻他索债,他害怕那些日日夜夜千里万里的怨念汇集在皇城的太空盘旋,任九天的风声呼啸却吹不散去。他的后宫佳丽三千,最近几年尤其是半年来他却未施雨露。他的后嗣稀少,他的躯体与帝国的躯体都日渐干涸。这些日子他总感觉似乎有野鬼在夜里压到他的背上,压的他喘不过气来!每当这个时候,他只好吩咐卧榻之侧的玉銮儿给他些许支持和温暖,勉强度过漫漫长夜。
白天,他也害怕。他害怕那些承诺给刘世让的承诺竟然不能兑现!他害怕刘世让拿着诏书在雍州诅咒他,前几天他亲往西北大营去查看军辎到位情况。他才发现,在他治下十八年的帝国变得有多虚弱,每况愈下的徭役和财政状况,拆东墙补西墙的国库,空空如也的内府,数月以来,他连他承诺给刘世让的数万的兵员和马匹都准备不齐!这一切深深超过了夜里厉鬼压身的恐惧,与其孤身面对这一切,他倒宁愿猛鬼把他绞死,然后他也痛快地当一回鬼魂!一想起这些他的头就嗡嗡作响,仰面躺在他的龙椅。由于他的瘦弱,令深埋了他的龙椅显得像是笼子。这个时候,玉銮儿会一如既往乖巧地递过来一方温热的棉布,或者往他隆而干瘪的额头上敷上一片温热。
姬文光感觉到热毛巾上的温度,也感觉到透过热毛巾传来的手掌的温暖,他抬手按住轻轻放在毛巾片上的修长手指,按着那只手敷在额头上顺着脸颊向下滑行。
姬文光轻吮着玉指道:“玉銮儿,你真是朕的可心人儿!你让朕的心像火一样,炙热无比。”
玉銮儿任由他吮着自己手指,轻声道:“皇上,太子爷方才来过。”
“哦?”姬文光停止了吮指的动作,眼睛闭着,“他那几个老师又撺掇掇他来做什么了?”
“是来问关于召回西平郡王的事儿……”
“他掺和这个事干什么?”姬文光缓缓睁开了眼睛。
“不知道。”玉銮儿轻轻抽回了被吮红的手指。“太子他也是关心朝政。”
姬文光“嗯”了一声,“瞎操这些心干嘛!他才十六岁,朝政的事朕自有部署,他还不准予闻。”
姬文光十分依赖地抢回她的手指,轻轻捏着她如红玉的指腹。半晌,微微仰起头来,喘息一声道:“玉銮儿,今春需要各地押解的粮草了没有?”
龙椅旁,玉銮儿的声音清如流水,有叹气的声音道:“断断续续,总有些到的,有些不到的。像扬州发赴的运粮船比其他地方的快一个月。有些地方又因春涝拖着,只解了一部分,今春的恐怕没有那么快到齐。”
姬文光叹气,“还是吴仕道得力,他懂朕的心。若是往年就该嘉奖了。”
玉銮儿道:“是啊,前方将士在劳累挨饿!提前到的该通报嘉奖,准时到的不应惩处,那些迟到的嘛…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姬文光恨恨道:“其他地方官员这是在跟朕斗法,嫌朕的刀口不利,许久没杀人了……时日拖得越久,运来的粮食十亭去掉了四五亭,他们也能趁机中饱。朕却拿他们没办法,凶残啊!”姬文光深恶痛绝。
姬文光轻轻道道:“众卿都是听外朝的,他们对朕三心二意,朕已经没有时间陪他们周旋了。”
他的有气无力,口气突然转沉重令玉銮儿心尖儿一颤,“皇上何必如此悲观?”
“不悲观,何用悲观!朕的太傅从小告诉朕,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臣民亿兆,可是朕为什么感觉这么累?”姬文光闭着眼睛,眼角流出泪水,玉銮儿一惊拿绢丝手帕欲擦,却被姬文光拒绝。姬文光如丧考妣哀戚得犹如头七的妇人,摇头拒绝道:“别擦,让它流下来。”
玉銮儿手一滑,看着满面哀戚的姬文光,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大人们可以帮您!”
“像那个赵廷庾一样帮么?”姬文光冷笑一声,杀机毕露,玉銮儿竟无言以对。
“先人们捐躯以赴国难,后人们坐树下乘凉扯着扇子痛骂。”
姬文光摇摇头道,“銮儿,没用的。他们只知道争权夺势,明哲保身,或者干脆贪赃枉法,拼命敛财,就是不肯全心全意为朕的事业哪怕牺牲一点个人的情怀,为朕的不世之功添砖加瓦。他们都是朕的弃臣,他们也就来惩罚朕,朕也是他们的弃君,所以只能独立承担,默默承受!朕要向他们证明,没有他们朕依然能把事情办妥了!有些人是彻底没有机会看到朕的丰功伟业了,朕送了他们去见先皇吧。朕发誓,剩下的也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看着姬文光好像魔怔似的喃喃呓语和诅咒,就是不肯从幻想里跳出来。玉銮儿眼神一暗,觉得可怜,他伸手轻轻地抚摸着皇帝的龙额,柔声道:“皇上,您累了。您该休息一会儿。”
“銮儿,只有你懂我的心……”姬文光喃喃细语,声音渐渐低下去,直至听不见。
玉銮儿轻柔无比地道:“是啊,没有谁比玉銮儿更懂您了。”
姬文光呼吸平缓数十息,忽然渐转急促,玉銮儿脸色一变,姬文光“嘭”地一声做起,震动龙床道,双眼圆睁,厉声喝道:“刘世让!刘世让呢?他来了没有?”
玉銮儿动作异常熟练地将一团暖毛巾敷上姬文光的额头,轻声安抚道:“他已经在来的路上了,州司每日都有将军的行程报到太屋,已经离西京不远……”
姬文光昏昏然一把抓住玉銮儿的手,失神地问:“还在雍州界内么,粮食无法解赴,朕有负刘爱卿,他几时能到……”
玉銮儿安慰道:“皇上不要着急,我让张靖再催催。”
姬文光这会满额的汗,丢魂落魄地道:“让他再催催吧……”
廷尉狱里,一间收拾不听话犯人的囚室里,囚室里满满当当放置着各类带血和来不及生锈的刑具。两个人当面对坐,几个人站在一旁,看似非常平等的对坐,其实不然。杨荃坐在对面一把四平八稳的高椅上,赵廷庾则手脚捆绑坐在一把低矮厉害的老虎凳上!
经过连续审讯多日,再加上精神压力过大,赵廷庾头发连着头皮成块成块地掉,几乎成了一个光头,却还不成,他头上的皮里还粘着些许残发,犹如雪山上的一点草皮。
杨荃对已经奄奄一息的赵廷庾道:“你私建马场,营田私利,这些都还是轻的,你私藏军械意图不轨的事情,你那几个手下已经招供。你确实占了个便宜,是你手上没有人命,不然我随便找个杀人案安你头上,就把你给毙了。”
杨荃恶狠狠地道,赵廷庾被无情木压得快要粉身碎骨的下身重力惊人,他几乎是汗滚如珠涕泪横流着,却不轻易屈服道:“你们尽管往我身上安罪名,我虱子叮多了身不痒,随你们便!”
杨荃冷笑道:“你还挺硬气,早些招供免点受苦。进了廷尉狱里迟早是要招供的,嘴硬的不行,命硬更不行。再说了,现在硬气有什么用?上面不是没有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没接稳。怪你命不好!上面的大人要我收拾你,你除了顺应别无他途,还是乖乖说了吧,何必与我们为难?和我们杠也没什么用!”
赵廷庾回以似更深的冷笑:“你一个这么大的廷尉却在阉人们面前自矮身躯,你口口声声的大人却不将你放在眼里。”
“住嘴!”杨荃怒道,仿佛被触到痛处,转眼又抚平了心绪。听赵廷庾继续道:“你忘了我的出身么?二十年的老司隶了。咱们都是同行,同行就不要耍这些手段了,说这些话,你们的这些套路我三十岁前就玩溜了,我没有你们想象那么软弱,你们尽可以磨我。不过省了那些装腔作势令人作呕的话,你的主人怎么使唤你的你直奔主题吧。”
“你!”杨荃深觉赵廷庾的无礼,恨恨道:“老头!我要你付出代价!”
“好,我等着。”赵廷庾知道无幸,他毫不含糊,停了一会,赵廷庾告诫道:“杨荃,你还是太年轻了,他们搞倒了我们,接下来就是你们。不要以为皇上靠着他们,他这样做已经欺瞒了皇上,早已经超出了替皇上敛财的目的范围,你跟着他们这样做是早晚要倒霉的。”
“给脸不要!”杨荃不客气道,“一个破阶下囚,还敢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
“阶下囚?好名字!你觉得皇上是怎么看我的呢?是阶下囚还是锅上肉?皇上会舍得让我死吗?”赵廷庾忍不住得意地笑。
杨荃恨的牙痒痒,他双手扶着扶手,脚尖垫地,嘴角一丝狞厉道:“在这里,我们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我说让谁死谁就得死!”
“那我倒要好好活着,看看你怎么弄死我?弄死一个我容易,皇上想要从我身上拿到的东西可就拿不到了吧?你被人使唤的事情……呵呵!你看看到时候皇上会要谁死?”
杨荃的五指捏得咯吱作响,他道:“就算你一时半会死不了,我也保证能让你把牢底坐穿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一再挑战我的权威,发起狠来,我就让尝尝妻离子散、一无所有的滋味!”
赵廷庾想起了赵曦媛,冷冷道:“皇上未必要我死,如果我出去了,你觉得你会有好果子吃吗?”
杨荃哈哈大笑:“那我就把你的案子做成铁案。不让你有生存的余地和任何翻身的机会。我不会让这事情那么快完的。现在就让你尝尝!”
话音才落,赵廷庾眼前一花,一只脚丫往他腹部踹了一脚,连环踢又向他脸上踢了一脚。赵廷庾终于不堪折磨,口鼻处鲜血直流,眼前头昏眼花,呕吐物喷出数尺开外,满地都是!接着他昏了过去。
一桶冰凉的井水哗啦一声倒落在赵廷庾的头上,赵廷庾睁开眼睛看着杨荃,无力地咳着,全身潮湿而刺痛。
“你说不说?不说还有苦头吃!”咳声中,杨荃不忘威胁道。
赵廷庾剧烈而无力的咳终于停歇了,他脸色惨败地说:“你们真的要我说么?我怕你们不敢听。”
杨荃心里一喜道:“你好好招供,我们怎么会不敢听。你记下!”杨荃顺手吩咐身旁负责记录的狱吏。
“那好,瞪大你们的狗眼听清楚了。”赵廷庾振作了一下,缓缓谈道,“从文光七年开始设立市马司以来,每年春秋两季塞外边马的贸易,茶马监宦官都插手其中,监守自盗,以次充好,将驽劣老瘦病马以常马价格、战马价格溢价卖给朝廷,以之输为抗戎前线之军需……”
狱吏闻言心里一凉,他偷望着杨荃,手指颤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记录,冷汗直流。
杨荃也心里发虚道:“老家伙!你有什么证据竟敢污蔑几位大人?谁信你?”停一会又吩咐道:“给他松一松。”
狱卒过来给赵廷庾松开了压在他膝盖上的无情木。
赵廷庾舒服地道了声“多谢”,又过一会,杨荃皮笑肉不笑地道:“赵大人,听说你敛财有术,把攒了的钱都换成财宝藏起来了?”
“谬赞了!”
杨荃脸色一边,突然厉声喝道:“老家伙!说!你把财宝都藏哪里去了?给他收紧了绳索!”狱卒瞬间又收紧了绑扎无情木的绳索,赵廷庾嗷地一声惨叫,突如其来的痛感痛得他几乎昏迷过去。
许久,赵廷庾才从痛极的恍惚中清醒过来。
杨荃不许得意地道:“怎么样,老家伙,这是我杨某人自创的,这你总没有见识过了吧?”
“佩服。”赵廷庾气喘吁吁道,“那我还是继续说吧……边关市马司的马匹成交数量从文光七年的每年七千匹,文光八年的九千余匹,到文光九年、十年的一万二千匹,文光十一年西戎用兵增至两万匹,文光十二年大战方酣又增至三万六千匹,以后每年稳定于三万匹。平均一匹战马值钱三万钱,每年三万匹战马的价值相当于绢帛上百万匹,所以每年朝廷共计输钱九亿。所以这些钱有将近一半都成了所购瘦马驽马劣马剩余的浮财,落入茶马监宦官的口袋里……
“快!封上、快封上他的嘴!”杨荃脸色铁青,心中升起一股寒气至到脑门。仿佛刚刚过去的冬天又回来了。
负责记录的物理小眼珠一转,低眉顺眼小心翼翼地请示道:“大人,那这记录怎么办?还写吗?”
“写什么写!找死啊!”杨荃不由分说地发怒,一摆手,“不用问了,把他的罪名通通写上去,够他杀几次头了。写完给他签字画押,我呈进宫里。”说完他怒视着面带讥诮的赵廷庾,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