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銮儿“嗯”了一声,清了一声喉咙,珠圆玉润,正色道:“说正事吧。”
赵廷庾一摆手道:“请说吧。”
玉銮儿又道:“那我可说了。”
赵廷庾眼皮一跳道:“有话快说,本官还赶着回府邸呢!”
“嘻嘻,赵大人好大的官威。”
玉銮儿嘻嘻一笑,从手指从袖筒里慢慢拈出一段绢帛,好像个书塾里的蒙童,一板一眼念道:“奉内朝命,着查司隶校尉赵廷庾,损公肥私扩建经营香炉山,违法乱纪夺占民田兴办马场之罪。着玉銮儿办理,无需知会外朝有司,着即捉拿收押,再行审问,钦此!”
赵廷庾听闻那“钦此”二字,心中一咯楞,眼皮子一跳。心道败家伙!但还是强撑门面道:“明火执仗,未经审问就要羁押大臣,你们这是要先斩后奏么!本朝以法治天下,本官念你等初犯,莫要再无理取闹,赶紧散了吧!”
玉銮儿收了手绢,用尖细而又白皙得异常的手掌捂住她的细嘴嘴,略显疲惫,稍稍打了个呵欠道:“赵大人,有句话你说对了一半,虽然不一定先斩,但蹲班房是一定的了。不过,你可听清楚了么?我这可是奉命要抓你回去呢!有句话要奉劝你一下,皇风浩荡!猛禽见风尚且敛翼,赵大人却拖沓了许久,明白说与你听,我有事好商量,我手下的这帮人,可容不得你商量哟。”
赵廷庾听那命令听得差点腿一软,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听清楚了又如何?在下是唐唐朝廷任命的司隶校尉,管京城直隶畿辅郡县的缉捕治安。你们算什么!说抓人就抓人!莫说我无罪,假若我有罪也得是三公签发,朝廷明令才能传唤我。就算朝廷要拿我降罪,还得内朝同外朝还有皇上三司会审,明正典刑才行。你们看看你们,算是什么东西!来历不明,光天化日,男女不分!鼠辈焉敢缉拿朝廷命官?”
玉銮儿道:“内朝的命令就是代表朝廷的意思,不用费事再经过外朝传达。”
赵廷庾眼珠一转,挣扎道:“万万不可!名不正则言不顺,此例断不可开,此风不可涨!必须得朝廷才能传唤我!你也做不了主的,我看你还是先去请示上级吧。”
玉銮儿“嗨”地叹了口气道:“赵大人,你还真是不撞南墙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我直白跟你说吧。今日去与不去已由不得你,你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我就不去你待如何?”赵廷庾耍无赖道。
玉銮儿一挥手,周围的黑甲军立刻向赵廷庾挺进一步,只闻得黑甲铿锵,刀剑明晃,吓傻了路人!
“妈呀!”管家吓得大叫一声躲进了大轿里。赵廷庾脸色发白,却早已挪不动腿,他急中生智道:“慢!”
玉銮儿一摆手,黑甲军令行禁止,集体停了下来。
赵廷庾脸上恢复了些许人色,道:“既然如此,请容我回府一趟,与家人告别。”
“不必了,”玉銮儿手一挥道,“我来时已经派人另行通知贵府家人。贵府现在想必全家都已经得知了大人的事情,相信他们很快就会过来廷尉狱探望大人的。”
“不经审讯,你们要直接把我关到廷尉狱去?不是司隶狱么?”赵廷庾脸色一变,颤声道:“能不能打个商量?你们把我关到司隶狱算了?”
“不能!”玉銮儿直截了当地说。
赵廷庾不甘心地道:“可是我还是怕家里弄不清楚我的状况。我是多年的朝廷命官,我总可以有权利要求与家人见上一面吧?”
“可以!”
“多谢了!”赵廷庾面上喜色,当下觉得眼前这个玉銮儿口气好商好量,还是蛮不错的。
“不过我拒绝你的要求!”
玉銮儿的下一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赵廷庾心里火得几乎想把它往玉銮儿的嘴里塞回去!
“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戏弄本官!”赵廷庾怒声质问道。
“当然,你可以有权利要求,我也可以有权利拒绝。”
“你,你……如此无礼!气煞本官!”赵廷庾张口结舌道。他这一受惊,声音都变了,那种感觉仿佛一下天堂一下地狱,他急了,无可奈何央求道:“您通融一下,行不行?”
“不行!”玉銮儿有些不耐烦,这一不耐烦起来声音就变得有些冰冷。这老家伙真是滑如油!
“我为官多年,清名在外,而且有家有业,是绝对不会跑的。您看——”
“不行不行不行!”玉銮儿道,“您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没羞没臊的,都跟你说了不行了,你就别枉费心机了,我是不会通融的。”
这一句令赵廷庾如堕冰窖,他突然觉得眼前路窄,以前的阳光大道通通都成了一片黑暗。
赵廷庾二十年的老司隶了,对于邢狱一颗心玲珑剔透,那是比泥鳅还滑!监狱里的那一套他最熟悉不过了,多的是阴损的法子。有时候明面上看不出来哪儿受伤,实际上已经受了重伤,人出狱过不了多久就会死亡。只要一脚踏入监狱那扇大门,任他是铜豌豆也要磕扁了,铜头铁臂也得磕折了!所以他现在是到处钻空子想办法以拖延时间期待救援。
他首先想到的是在官场的朋友。多年来稳坐司隶校尉之位,他自恃权势,以为只要他顿一脚京城都要抖三抖。他也知道当官当到这份上自己是怎么也上不去了,同时能安稳呆在这实权部门上他也心满意足了。他一度觉得人生已经完满,他自己身居高位,财源滚滚,一双如玉璧似的儿女环绕膝下,唯需防备亢龙有悔。所以对老上司老友疏于结交,一心扑在“挣钱”的事业上。对朝廷新人又耻于下交,所以想来想去竟没一个称得上知心的朋友,更没一个能帮得上忙的朋友!
像卢九蕴、周密、羊柯等都自身难保,皇上防着他们就像防贼一样,特别扶持拔擢了一大堆宦官来限制平衡他们。虽然他自己天然地属于文官集团,但对于文官集团,自己也没有纳过什么投名状,他们自然不会冒险帮自己。
既然上司同僚都不可能帮自己,他又在司隶院的下属之中寻找。搜肠刮肚,想来想去,副手司隶少卿袁胜功倒是有些能力。袁家是仅次于周卢杜杨官场四大显族之外的一族,家族豪强在地方任职的很多,在京中势力也盘根错节。他们的势力背后还隐隐约约站着康王的身影。
对!康王!一想到康王,他隐约有些兴奋,觉得自己找到打开问题答案的钥匙。也只有康王最合适不过了。康王掌握着宗室的势力,与功臣勋戚都有共同的利益关系。他是唯一既能够甩开姬文光调动宗室力量,同时还能团结功臣后代,协调业已没落的勋戚势力的人。而且他还与在宗室里地位仅次于他的庄王结成了一党,那是很早的事情了,后来是为了避免姬文光的猜忌,二王才明里走远了些,实际上却暗通声气,是为同盟。现在想来唯有可惜,只可惜以前总觉得康王昏庸老迈没有真正在他那里下过本钱,赵廷庾后悔不已。
不过自己没有下本钱,不代表别人跟他一样都忽略了这么一位主,要联系康王,袁家就是不错的跳板。凭赵廷庾的直觉,他觉得袁胜功不是个甘于人下的人。这一点他很早就注意到,所以才有了明里暗里的打压。不过就凭他不甘心平淡的抱负,他定然不会放弃眼前这个契机。而他要参与这个事情就必须背靠大树,谁是他的大树?两个答案。明里是文官集团,就是卢九蕴、周密他们,暗里必须是康王庄王集团。
关于此事,袁胜功有必须参与的几点理由。首先是有几点好处:第一是向文官集团表明态度,其次是洗脱他与赵廷庾内斗的罪名,第三是借机加重他在文官集团的话语权和号召力,再者,参与此事也能顺利帮助他摘取赵廷庾丢职罢官之后留下的空缺。司隶校尉这个令人流口水的实权部门是京中相斗的几方势力,无论哪一个都想摘入囊中的果实,所以注定会有一番龙争虎斗,而他袁胜功挟家族的势力是无论哪一方都要积极拉拢的势力。而且他也是下一任司隶校尉最有力的继任者,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是司隶院少卿,二把手,熟悉邢狱,能力不错,家族有人,实在是令人艳羡的好出身。
赵廷庾再想,他司隶校尉被抓,此事说来不小。而且不经明正典刑,就行缉捕,行近于私缉,等于是在文官集团的头上狠狠敲了一下警钟。所谓唇亡齿寒,他们就算出于自保的本能也应该布置些反击。这也能给他赵廷庾脱罪争取点时间。
只不过,话说袁胜功参与这件事,是能够获得极大的好处的。前提是只要他不是个纨绔子弟,处理的当的话。剩下来所有事情就是怎么联系并说服袁胜功的事情了。想到这里,赵廷庾心里也有点发虚。平日里袁胜功与他本就是上下级的正副手关系,是天然的竞争关系,虽然和和气气,不知背地里使了多少手段下了多少绊子,只是彼此都有忌惮所以几度不大。这种时候他不落井下石就已经不错了,期待他伸出援手那几乎是痴人说梦了!
只不过,无论如何入狱之前得想办法传信给自己的女儿赵曦媛。赵家之中,阴盛阳衰,也只有自己这个向来性情独立的女儿有这个手腕和魄力来救援自己了!打定了主意,赵廷庾的心反而定了下来。反应的分寸也就稳定了许多。
“既然如此,”赵廷庾想了一下,镇定了许多道,“跟你们走之前,我还有些话要交代管家。这总可以了吧?管家!”
“老爷!”还在瑟瑟发抖的管家听声从轿帘里探出头来,眼泪汪汪,也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惊吓。
玉銮儿环视周围看了眼沿路陈布的刘泮江的人马,还有街面越来越拥堵的人流,他皱眉转身道:“可以,快点。”
赵廷庾与管家私语一阵,直到玉銮儿催促,方才准备随了玉銮儿启行。
暮色沉沉,赵廷庾被戴上了手铐脚镣,押上了一旁黑甲军等待已久的座驾。负责赶车的黑甲军士鞭子扬得高高,喊出了赶马的号声,马蹄得得儿,车子在黑甲军重重防护下向城西驶去。赵廷庾撩开窗帘眼神落寞,他望着一旁路边守望的刘泮江队伍,还有一众司隶官兵迷惑不解的神情,心里一阵感动,心想今晚之后,京城就要遍传他赵廷庾被收捕入狱的消息,于是他成为千万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而不明真相的人们会拍手称快,然后淡淡一笑置之,甚至有人会因此起些无谓的争论,然后未到晌午时分话题就被新的话题所代替。那些前面沉醉话题的样子和后来弃之如敝屣的态度令人惊讶,而事情本身却被人忘却,平淡得好像从未发生过。
一待赵廷庾上了黑甲军的马,管家和几个心腹骑着快马先走了。他司隶校尉的仪仗队有人作头宣布解散。他们在先前的一阵惊讶后很快就从中回恢复过来,依旧扛着旗牌欢天喜地,议论纷纷地散去了,其中不乏对此事拍手称快的。
这边事情一经解决,司隶和围观人群散去,前方道路渐渐畅通,马车缓缓驶离现场。萧哑所在的马车与玉銮儿等相向而行,越过他身边的时候,萧哑感觉玉銮儿一个眼神望过来,那种感觉很幽魅,如同被蜜蜂的蜂针狠狠地一螫,既痛且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