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
牢房逼仄的角落里,赵廷庾四仰八叉地仰面躺在地上。刑讯逼供和折磨,令他多年累积得滚圆的大肚子迅速瘪了下来。他有气无力的声音在牢房里飘荡了许久,却没有得到一丝回应。
身陷囹圄、伤痕累累、苍老狼狈。若是被赵廷庾的家人看见他如今的尊容恐怕都会打呼意外。
“你们这些天杀的……人喊了这么久也不给点儿水喝!”
黑暗中,隔壁的牢狱里新进的一名犯官忍不住道。他忍了许久,辗转难眠,反侧一问。
“你哪只眼睛先瞎的?看到老子不给他喝水了?”牢头不客气地道,“火!火!别光听那老小子瞎叫!”
当值牢头的年纪半老,耳朵倒灵。监牢里白天像黑夜,他正琢磨着如何让自己十五岁的儿子接自己的班儿自己好享清福去,听闻此言,思绪被打断,不由火大。觉得非澄清不可,话里还带了一丝委屈。本来他可以不用理会过多解释,不过他觉得前面几句不足够以替他洗刷“冤屈”,他于黑暗看不见处对着墙壁一摊手,好似墙上有另一人在跟他对话,摊手完叹气道:“他老小子当官当习惯了,老得人伺候,喝口水还得老子送到他嘴边上,没门!”他还煞有介事地补充道:“衣来张口,饭来伸手,这些都是恶习。积习成瘾,积瘾成痴,积痴成疾,积疾难改,天王老子都搭救不了喽……”
不久天数之前,萧哑呆过那间牢房的位置如果他还在的话,这些话大概更能引人深思一些。因为对于年轻人来说,阐发幽微有所启发无疑是难得的有益事件。如果年轻人从一开始就能老于练达的事务,并且按照那道理施行,那人间大概就能少了很多纷争和不得已。
另一侧监牢里没有理会牢头的即兴发挥张冠李戴。牢房静悄悄的。黑暗里银光一闪,看不清赵廷庾眼神是否闪烁。兴许是喊累了,睡着了,赵廷庾终于没再叫了,隔壁牢房也一言不发,牢房里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些牢头自言自语的埋汰。然后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太屋下,班房中。此时,张靖微微欹斜着身子在太师椅上,似乎想要让那听力穿透厚厚的楼层抵达九重,凝神谛听着楼上的动静。
张甲坐在桌案边一张椅子上自顾自地端着茶杯品茗,呷得啧啧作响。虽然两人都是九大长侍之一,但他不像张靖那样需要谨小慎微地应对方方面面。张靖虽然内心机巧,大权在握却表现得如履薄冰,往外一点都不敢张露。相比之下,张甲要随意一些,因为往上有大哥罩着,头顶还有皇帝给的权力,所以他行事有时候过于张扬,人也肆无忌惮一些,这些当然都成为他大哥经常抨击他的说辞。尽管如此,他属于外粗内细,机巧一点不输于大哥,甚至时有过之。
同时间张甲的身边是对他毕恭毕敬的杨荃。而身为廷尉的杨荃,与张甲同属内朝,二者原是两个系统的平级,本互不相统属,而杨荃此时在张甲面前却表现得如同一个随从,连坐斗都不敢坐,只是垂手哈腰,眼睛则偷偷打量着这两位“大人”。
“赵廷庾该死。”张甲放下茶盏,轻描淡写地道。一旁杨荃若有期待地望着。
“任谁都该死,只是所有人死法不同。每人关心怎么活,但大都在意怎么死。”张靖回过头来,一语如锤。
“皇上吩咐今天前半晌任谁都不要打搅他。”张靖看着桌案边上堆积如山的策牍,突然涌起深深的思虑。
张甲以戏谑的眼神看张靖:“哥哥跟皇上久了,竟也染上一丝丧气了。”
“管住你的嘴!净管胡扯!”张靖瞪了张甲一眼,殊无更进一步的意思。只可惜没有胡子,要不然飘髯一动更显威势。
“他死不死无所谓,”张靖的意思是指赵廷庾,“重要的是司隶这个位子由谁来坐。”
杨荃听闻此言眼睛一亮,很明显地挺胸凸肚起来,眼光殷殷望着张靖。
“大哥大概忘了他背后掩藏的事情。”张甲觉得室内的椅子面儿太硬了,又凉,将双手插到两腿之下道。
张靖一挥手道:“先应付了眼前局面再说。这么大的官都弄下来了,朝廷震动。他卢九蕴和周密也不可能不惊不怕不惧。好在事情有原委,他赵廷庾不是个东西。”似乎不想多讨论这些,张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他是倒下了,一了百了。但是皇上的基业得要稳,朝廷绝对不能乱。百官们都在看着,看我们是在为皇上张目还是在为自家谋利。所以司隶校尉位置的处置必须公允。”张靖不假思索地道,“我看就由司隶少卿袁胜功来担任吧。他积功累迁又有家世担保,熟谙官场规矩还是个业务能手。世家巨族庞然大物,有所恃才有所惧,知道顾忌就不会乱来。”
张靖语罢,似乎有些口渴。话落,杨荃眼神一黯,难掩失望之色。
张甲将一双手从大腿底下的椅子上抽出来,习惯性伸手去碰茶盏,无所谓地道:“小小一个司隶,由谁担任都一样,还不是都得听咱们的。”
张靖闻言眉头一皱,瞪眼无语。
张甲不顾张靖的眼神,更无视身边还有杨荃在,大咧咧地道:“赵廷庾抗拒皇上的旨意,滥用职权牟取暴利,皇上仁爱,虽然明面上没说什么,但是昊天之主岂能枉纵一个?为免脏了皇上的手,自然就只能由咱们这些皇帝的爪牙来替皇上出手分忧了。”说了这些似乎还不解意思,他又补充一句道:“他一定没话说!”
“信口胡咧!”张靖七窍生烟,反驳道:“皇上什么时候下过这样的旨意了?……你就知道他没话说?”
“揣摩上意嘛!习惯了都……”张甲漫不在意道,又再引发张靖一层不满。
赵廷庾案发,拒不招供,不几日赵钦贵也被廷尉从府中锁走,一路哭哭啼啼,泣泪街头。
赵家父子锒铛入狱,赵曦媛先访父伯旧友,赵廷庾人品一般,皆不得其果。无奈之下赵曦媛坐着一顶红绣绿挂的软轿,亲往张府中求情。
“赵家女所来何事啊?”大厅里,张甲明知故问,也不让赵曦媛落座。他斜坐着,一只脚踩在椅子上,一只手绕过蹲起来的脚膝盖去端茶,无奈肚子太肥,茶汤撒在了他凸出来的肚皮上。他被烫得呀地一叫,顿觉无味,面对着站立一旁的赵曦媛,将茶盏肆意丢在了案上。
赵曦媛见状,淡定地走上前去,帮张甲把茶盏重新摆好,又亲自提着冒烟儿滚汤的水壶续上了热水,纤纤素手端到了张甲的前面,微微蹲身檀口微启道:“张叔叔最近瘦了些,想是一来操心国是,二来也因家父的事情烦心了。侄女代家父向您先敬一盏茶。”
赵曦媛肤白如雪,貌性清玄,她本不用如此做为,其着委身请求令人难以拒绝。眼睛盯着赵曦媛白如玉的手指,赵曦媛身上传来一阵清新的香气,张甲似乎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伸手接杯过来。不一会他回过神来,喝了口茶以掩饰窘态,又哼地清了下嗓子道:“贤侄女仪态万方,我差点以为陷到了仙境里去了。”
“张叔叔谬赞了。”赵曦媛唇角微启道。
“哼!哼!”张甲重重清了声喉咙,咽了下去,放下脚站起来,“你看我都忘了,忘了叫你落座,你先坐下吧。”
赵曦媛却不动,她道:“张叔叔,家父因罪近日削职,民女已然为民,不当此座。”
张甲一笑,又让,赵曦媛才在一旁落座。张甲又道:“贤侄女此来所为何事?”
赵曦媛从容道:“民女此来自然是为了家父之事……”
“哦,赵廷庾么……”
张甲立马脸一冷,以公事公办道:“赵廷庾公权私用,疯狂敛财,人神共愤……”
“我恨我父亲!”
这一句话犹如金杯掷地,满堂安静。张甲张口结舌,大出意料,不由停止了言语呆呆地看着赵曦媛。
只见赵曦媛洁白的贝齿中间蹦出几个海怪天惊得词语:“我恨他!我父亲为人令人不齿。尤其对不起我的母亲和我们兄妹。”
“不过我父亲没这么不堪吧!”赵曦媛话锋一转,容颜稍霁,下一句话总算回归了正常。
“我父亲虽然私德有亏,但却不至于像张叔叔说的如此——人神共愤。”赵曦媛轻扣贝齿,说最后一句话时咬了咬牙,似乎无比沉重。
此话一过,张甲不由再望向赵曦媛。眼神中多了丝不解,此女子性情为何如此多面!从进门到如今,她已经给了张甲太多的意外了。既时而和如春风,又时而严如冷霜,令人无法预知,捉摸不透。
张甲不由得沉默下来,赵曦媛亦沉默。门边的侍者跟着站立,无所事事,偷眼乜斜在暗地里观瞧着莫测的变化。
许久,赵曦媛率先打破沉默道:“张叔叔。”
张甲“嗯”了一声。
赵曦媛缓缓起身,深深一礼。张甲身子倾斜了一边看着对面,愣是波澜不惊,生受了。
赵曦媛直身起来道:“家父错在自身,但罪不至死,还请张叔叔海涵,待家父吐露您要的东西后,还给家父留一条生路。果真如此,叔叔于我有恩,侄女衔环结草,定当相报。”
张甲伸手在额角鬓边抓个痒,不慌不忙镇定自若道:“贤侄女还真是强人所难。这不是你我之间做买卖,一锤子买卖,商量好价钱就行了。顶头是山……”他伸手指天,好像头顶当真有一座真山,摇着手指故作神秘的样子,“脚底是海。”
“什么意思?”
“……前路是仄道。皇上被我们被逼到了墙角。”
“我不明白。”
“很简单,他赵廷庾拿着剑和盾牌,挡住了宫里那几位的去路,态度狂妄霸道,大家伙这是要碾了他!”
张甲如此变态,辞意甚严。
赵曦媛的脸色不复康健,她道:“无论如何,还请叔叔放过我父亲一马。”
赵曦媛再三请求,张甲不为所动。最后赵曦媛抱着一丝希望道:“纵使家父有过,那也不应连累了家人。张大人能否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兄长?”
“哦,赵钦贵?”
“是的,正是家兄。”
张甲面现思索之色,“放过他,于我有什么好处。”
“我会争取让家父将全部的家资都款出来以充军用。另外侄女这些年还拼了些嫁妆也愿意一同奉上。希望叔叔能向宫里的那位替……赵家留一点余地。”
张甲用左手拇指指肚按在座椅扶手上,在光洁的表面上来回摩挲好几回,语带凝思,看了赵曦媛一长眼:“贤侄女呀,你真是好侄女。不过事到如今已不是赵廷庾一家子的事了。另外我劝你一句,别再为了赵廷庾螳臂当车了。劝你也不要夜衣独行走动什么门路了。钱虽然要紧,但还有比这重要一百倍的东西……也罢,给你个探视的机会。劝赵廷庾一句,不要再痴心妄想负隅顽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