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纸诏书，令刘世让惶恐不已，令他从千里之遥的雍州前线以五百里加急的速度横穿西京与雍州之间的千里土地。这样的速度的确甩下了不少听知风声打算沿路接待公款吃喝的地方官！
过了西京地界之后，刘世让不再那么火急火燎了。他开始放慢了速度，以四百里加急的速度狂奔在西京与洛京只见接近千里的大地上。他需要预些在路上的时间好好思考目前的局面。还有想办法让他的信使有时间赶在自己之前到达洛京将自己进京讯息送达自己的靠山面前，同时先探听好京里的形势。如今朝中形势错综复杂，他当雍州将军兼西京招讨使这一年来对他的的弹劾奏章雪花片一样飞往京城。卧榻之旁的那个雍州部刺史赵广汉就是对他最大的威胁。而且自己刚好有个马脚被对方抓在手里。此刻弹劾自己的奏章肯定已经飞越关山，说不定已经放在了皇帝的案头，而喜怒无常的皇帝说不定已经在思考如何处置自己了。想到此间刘世让忧心忡忡。然而这趟京城他还是得去，而且必须日夜兼程赶去，以表现出毫无心理负担的样子。这种情况下他之所以敢于近乎赤膊进京除了他对形势有自己的判断，一半多的原因也在于他京里这个靠山。
朝里有人好做官，只要这个靠山不倒，他刘世让就不会倒，毕竟用堆积如山的黄金和多得发霉的房屋地契才换来的东西有一种近乎令人信服的稳固。那些资助他的组织背后庞大的势力和巨大的财力也是他力量的发轫。而令他隐隐觉得担忧的是自己这个靠山已近乎风烛残年的身体，随时都有树倒猢狲散的可能。听说他的学生就已经自成一家不怎么受他管束了。
这后一段路就没有前半段好走了，沿途多有山川水流的阻隔。有时候登高岗有时候下缓坡，有时候还要弃马登舟或者下马过桥，基本上多花费了大半的时间。不过相比南方北方的崇山峻岭，此处不过是多花费一些时间而已。从雍州西防到洛京两千里之间基本上除了中点一处陕关之外千里沃野基本无险可守。
刘世让只带了一队四五名牙兵简装出行，一路先过了清水河，再沿着黄水东行，到了陕关。陕关地势险要，南边是高山，北边是黄水。高山在此处犹如平地隆起，南边接着大山岭，中间数百里连带托起无数大小丘陵；黄水在此处河面陡然变窄犹如从大山之中横削了一块去，使流水骤然变急，汹涌而下，绝难飞渡。大周开国即在此处山河之间筑了陕关，开始有屯军扼守，犹如金门锁钥。后来因为承平日久武备废弛，随漫长岁月的流失，驻军就地消化了。军关逐渐改为了商埠，从来东西商流无限。只是这十年来由于西戎之乱，物流不通才渐显凋败。刘世让圈马过街的时候几乎可以纵马而行。一条四五丈宽阔的大街，没想到如此萧条。一路上除了遇见千里之外转饷而来的残废老兵之外，宽阔的大街上只有零散的客商偶尔载着干瘪的货物在无精打采地路过。眼前的场景完全不见了当年的风采！
“好清爽的大街！”牙兵鞍坐在马上伸了个懒腰，长吸了一口气。
“是啊是啊。”
“对头！”
其余牙兵纷纷说道，这几日的奔波真快把他们骨头都颠散架了，只不过一看到将军从来虎背熊腰长途奔波仍神采奕奕的样子，他们不由心里羡慕和不解：刘将军怎么就不知疲倦？果然将军就是和咱们普通田里汉出身的士兵不一样！
“这才一年多怎么又萧条了许多！”刘世让出身行伍，这些年四处转防，可谓走遍天下山川关隘，陕关又是东西孔道，多年来走了没有七次也有八次，见证以往的繁华再对比如今的场景怎能不触目惊心！
辰时，东都城，皇城太屋中。一个老头身着朱紫色的宫衣头戴制帽，白发苍苍拄着一根黝黑发亮的拐杖，由两名小内侍搀扶着走阶梯，跨进了门槛的时候已然气喘吁吁。
御钩一掀，门帘扎起。姬文光由七八名内侍前呼后拥由御辇抬到了问政的文升殿。才坐好，一名门口的内侍“当”地敲击了铜板，接着白发老头才出现在门口。
老头一看到姬文光立马跪倒，身边的两名内侍也一齐跪倒。姬文光脸现笑容走到老头身前，亲自扶起道：“卫盐，你终于来了。朕想你了，上次让张靖去看你，问一下你需要什么，朕好叫人准备，顺便有空的时候请你过来，没想到一下子又过了这许天，朕可是等不及了！”
卫盐与默立姬文光身后始终微笑看着大家的张靖对了一眼，道：“圣上这么关心，老头子我感激不尽！”
卫盐说着又要跪下，却被姬文光一把攥住，“卫盐啊，你这么老了我怎么忍心让你行这些繁文缛节，快快起来。”
“应该的，应该的。”卫盐不迭口道。
两边坐下，侍者侍立。
姬文光笑道：“卫盐呐，朕一看见你就老是想起来你当年佝偻着背还背着朕四处走的景象，那时候你几乎就是朕的双脚。”
“啊？”卫盐年迈，有些听不清楚，要由侍者附在他耳边转述。他听完侍者转述道：“哎呀！不行不行，奴才老了，背不动了。”卫盐也开怀地笑，孩子一般的面庞，露出一口的牙龈还有仅剩的几颗黄牙。他一点自己的牙口对姬文光道：“圣上，这两年奴才的牙齿都掉光了，苟延残喘，活不了几年了，难以替圣上分忧。”
姬文光握住卫盐的手大声道：“您老身体怎么样啊？吃喝都没问题吧，一顿能吃几碗？”
这回卫盐听清楚了，他道：“老样子了，肠胃不好，不能吃凉的，一吃老拉稀。瓜果李萘都不能吃。每顿，只能吃小半碗。少吃，多餐，喝一点点肉汤。精力不大好，大不如前了，过不了一会，老是想睡觉。每天，就打瞌睡。”
见姬文光有些不耐，张靖这时候插话道：“老师他听说地方出了乱子，就一直挂念着皇上，经常在奴才等面前说他恨不能多活几年，把身子养好好继续出来为皇上干事，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皇上的天下能够大治，成为千古传颂的大帝。”
姬文光有些动容，激动地握住了卫盐鸡皮一般褶皱的双手，平复了下心情才道：“还是老人家好，还时时刻刻惦记着朕。说实话，这几年西边在打仗，北边也不清静，四处转饷，舳舻千里，朝廷亏空得厉害。这些话我不在外臣们面前说，也就在你面前说说，诉诉苦。人人都道世上只有当神仙好，可是当神仙还没有做皇帝好。他们是不知道，朕这个皇帝当得苦哇！”
气氛由轻松转为低沉，一阵沉默后，卫盐道：“圣上圣躬可还安好。”
姬文光道：“朕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是大不如前了。每天多是喝汤，再吃一些粥，平日里多不想尽膳，经常头晕，容易激动也容易乏。”
“皇上要多多保重身体。”卫盐颤悠悠道，“凡事不要激动，清心寡欲，多把事情交代给下面的人做。再让太医给开个强身健体的方子，让太宰请个理膳的高手，再让地方多进贡一些理气健脾的物产。”
“嗯，嗯。”姬文光连连点头，“吴仕道倒是进贡了不少土货，菱莲芡薏不老少，各地也有进贡不少百的人参，灵芝燕窝堆积如山。”
卫盐点头，“吴仕道倒是忠心耿耿，处江湖之远依然忧心圣躬，是个好臣子。”
“是啊。”姬文光眼睛雪亮道，“对比起来，其他人送的山珍少有之货无不都是变相的扰民，甚至有趁机大肆耗费民力搜刮民财的。只有吴仕道是既谅朕躬又体恤民力的，送的都是土特干货，而且都是让送奏章的驿传顺路捎来，并不扰民也不糜费，并不是讨好朕，是真正为朕的社稷着想。公心如此，朕心稍安。”
卫盐动容道：“这几年奴才远离中枢，并不清楚这些，不过若这种人一定要中用啊！这时了不起的社稷之臣，也是天下之福啊。”
“嗯。朕已经有所安排。不过只要西边战事不息，东南暂时还不能缺少了他。有他在十万大军的粮草就会有保障。交给他，朕放心。对了，你举荐的那个刘世让我让他先回来了。”
卫盐脸色一紧，“圣上撤了他的职了？”
“哪里！”姬文光道：“朕是说把他调回来述职了。这两天就该到了。”
“哦。”
两边默然半晌，张靖提醒道：“圣上，您上次不是说老师好久没有卜筮了么？”
“对对，张靖提醒得好。”姬文光来了兴致道：“卫盐，朕好久没有看你卜筮了。”
卫盐收拾收拾道：“好，奴才家伙什儿都带来了，上好的龟甲。”
身旁内侍送进来一个玉匣，在卫盐的示意下一打开，只见明显是仔细打磨过的，龟甲滑溜发亮，上面无规律地用锐器钻了一些孔洞。孔洞周围有些焦黑，还有一些大大小小无规律的裂缝漫布其间。
卫盐颤巍巍地举着龟甲，“来之前我都准备好了，上好的龟甲提前烧好了，卜的是我大周朝的国运。”
“好！那结果如何？”姬文光着急地问。
卫盐满是褶皱的双手摩挲着漂亮的龟甲，捧到姬文光的眼前，突然颤抖不止地下跪道：“恭喜圣上！贺喜圣上！”
姬文光疑惑道：“喜从何来？”
卫盐指着其中一道长长的裂痕，颤巍巍道：“奴才卜过了，由龟甲这道皲裂犹如长蛇的裂纹，还有中间那一道微不可闻的转折可知，我大周朝的国运尚在道途，犹如日照中天远远未到消亡的时候。虽然目前偶遇曲折，但是最终还是能化险为夷。”
说道此处，卫盐激动流泪道：“曲折过后的大裂纹是天下即将中兴的征兆。而且圣上您看，看这些由孔洞和裂纹组成的纹路脉络清晰，可见鹑首之状。其上应天象井、鬼、柳三宿，下应地理雍州之分野。所以奴才恭喜圣上，这预示着圣上的天下将有能臣干吏出现于雍州之地！陛下可以高枕无忧了！”
张靖望向卫盐眼中寒光一闪，卫盐如此丑态，岂非大祸临头！
姬文光不知是喜是忧，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大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