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东都城内,皇城御马道上。
风尘仆仆,下马,牵行,交过缰绳马鞭给接待的小黄门。牙兵被领下去先带到驿馆休息。刘世让经由走在前面一两步的小黄门领着来到了工房内沐浴更衣。短暂的休息进食过后,刘世让又被领到明堂太屋高台基下一层的班房中等待。其间,小黄门与班房内的内侍进行了简单的交接,内侍简单说明了下圣上还有活动。因为不知道接待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所以刘世让一直打醒精神等待召唤。没想到一直等到了日上三竿朱色赤黄,打着瞌睡的刘世让才被叫醒。一问内侍,已然是巳时三刻!
刘世让被两名内侍带出了班房。低级内侍们大多只做一些跑腿杂役,日常活动范围也只在皇城之中或宫城附近,未能得到应有之锻炼,加之净身乃是人身一道难关,危险性如同死过一次,所以大多身体偏弱且消瘦。又多因做卑微之事位常处于人下,所以气度多卑弱,看起来其貌不扬。而刘世让虽初入皇城态度谦卑,但却头顶着西戎校尉、雍州将军的头衔,实权主一方军政。他这个西戎校尉可不简单,在朝廷只是中等的军职头衔下,却掌管着朝廷用于讨伐西戎族的十万边军,而雍州将军有权署理一州之军事。天下九州,雍州得其一。雍州是个大州,地方千余里,所以刘世让是个十足十的地方当权派,封疆大吏,气度不凡;又兼多年行伍之中,历经风沙磨砺,虎背熊腰体力充沛,是个彪形大汉,所以内侍们在他面前身材如同小鸡一般不可同日而语。刘世让既鹤立鸡群于众人,难得的是粗犷的体态下还有极其秀丽的面庞。威仪与柔美结合于一身,不由得更令一旁的内侍们更是内心羡慕,自惭形秽。
姬文光的一纸诏令简洁明净,令刘世让因摸不着头脑,是福是祸内心惴惴。他尚在城外三十里就被太尉周密的人截住了,令他没想到的是身为当朝三公之一的太尉周密居然在城外要道上驻扎着愣是等了自己一天一夜。看来自己一路平装前进还是没有逃过有心人的眼睛。
这次会面极为秘密,周太尉的意思是要自己设法与西戎族促成和议签订合约,尽早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征战。因为这场持续了六年之久的大战实际上发轫于天长日久的侵凌和日复一日的对峙械斗。帝国所有的边境每年都会发生无数次不会记录在案的此类事件,然而从来没有一个事件会发展到需要采取发动一场旷日持久的征战来解决的程度。这场战争发展到如今不仅是早已将战斗与生活糅为一体的西戎族吃不消无力东侵,就算是体量如此巨大的大周朝廷也已经筋疲力竭。早一日结束对双方都有好处。
周密是太尉,上马管军事以及各地武官守备,和自己密议并不算越权,他虽只是三公之一,但其言行背后何尝没有位列三公之首的大司徒卢九蕴的意思,甚至还不乏三公之一御史令羊柯的意思。外朝三位一体,结成集团,与宦官集团之间的争斗势在必行。往后朝廷的局势必然更是波诡云谲。
周密的劝言不能不说是出自肺腑公忠体国,军人出身的刘世让尽管心中感佩不已,然而面对对方的殷殷切切他却不敢作一字之承诺。因为事情之复杂已非自己所能控制,除非谋划这场事情后面的人愿意结束这场纷争,然后再花和战争持续同样长的时间消弭仇恨方可。但据他所知之冰山一角此时发展至今日是有绝大之计划的,绝非任何简单个人所能转圜。
这场不该存在会面结束后不久,刘世让前脚才一进城就被宫里的人接去了。导致自己都没能见上先行派往京中打探讯息的信使。风云瞬变,现在的刘世让可以说对目前京中形势是一无所知了。本来有心向带路的内侍们打听一些消息的,只是一路上内侍们既刻意沉默,相互之间也不说话,刘世让也不好开口。
一行人绕下了一条回廊,却在廊庑之间迎面碰见了几名内侍抬持卫盐的御辇。会面结束,由于原定短短的时间被大大延长了,卫盐毕竟年迈看起来十分疲惫。姬文光于是命人用自己的御辇将卫盐送回去。廊庑并不宽敞,本来就是一条生活用道,只容两人两三人并肩而行。只是因为姬文光有寒症怕卑湿,喜欢在建筑于高台之上温暖干燥的太屋中听政会客,所以才时常选择于此处活动。这时卫盐的御辇已经占去了通道一部分空间,卫盐一行人与刘世让一行只能擦肩而过。并行错身的一瞬间,卫盐在诸人掩映之下上身灵敏地凑近刘世让耳边道:“老头子我把命都交到你手上了。”
两相迅速交错而过,卫盐依旧躺在辇上病恹恹的,沉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刘世让脸上那一刻的神情似惊诡怪诞,不一而足。
刘世让进入太屋中时,姬文光亲自降下御座到了门边迎接。之前刘世让当上西戎校尉、雍州将军之时也只是内朝提名,军中就地提拔,所以刘世让事实上并未与朝中大部分公卿见过面。
初次见面,刘世让神貌清朗,风度宛然,混不似一个粗鲁的武将,姬文光眼前一亮,见之甚欢。见到欲要行礼的刘世让,姬文光连忙上前扶住,道:“爱卿,无需多礼。”刘世让这个礼就没有办法再行下去了。
姬文光热络地握住刘世让的手掌道:“爱卿,你怎么才来!朕可是十分想念你呀。”他这一句“刘卿”叫得十分亲切,握手握得结实自然,刘世让感到皇帝的暖意,极暖极柔,不由一阵感动,又有些受宠若惊。
不适的是皇帝如此礼下于人,实在与其尖刻冷峻的传闻不符,惶恐的是京城上层秘闻,传言曾给姬文光下过一个二十字的定义:感情用事,喜怒无常,贪财敛赋,刻薄寡恩,杀臣自显。这二十个字的定义每个词都能令刘世让不自觉打个寒噤,一个比一个程度深。这其中每个字里都带着浓浓的血腥味,每个词都代表一段传言姬文光不光彩的历史。
其中最后一个也是最恶劣的一个杀臣自显事件对应的是文光朝刘世让现在身处的这个职位的前一任。前一任的西戎校尉因为在时机不成熟的情况下被催战,不得已出战,经历了一场大败失地数百里,最后却被以讨伐西戎不力的罪名处死,连带着的顶头上司雍州将军也一并丢官罢职,这才有了刘世让以壮年身兼两职的殊权。
而这种事情不仅仅只发生在前任西戎校尉等人身上,在此之前已经接连发生了好几起了。而且姬文光极擅长居功诿过,好像怕人不知道他是千古一帝,总是前线臣子一有什么功劳进展就诏告天下说成自己的功劳,然而又好大喜功专权独断,外行指挥内行。前线的全部战役规划每一步都是以他八百里加急奏马传递所送的诏书为教条,常常指挥老将千里鏖兵,结果无不是贻误良机贪功冒进,常常导致失败。这些挫败,他又都统统诿过于部下将领,结果将领们不是杀头就是撤职,导致无人敢为将。
一些老将强将都被杀了一茬,所以像刘世让这样没有资历靠实力从基层升上来的青年低级将领才有机会冒头,最后被有心人选中。更是由于他家世清白毫无背景,所以朝中势力激烈角逐的职位最终才会让他上,正是妥协的结果导致他青云直上。
而能让声名狼藉的姬文光如此礼下于人,毫不计较,刘世让内心不由得更是诚惶诚恐,然而他面上却早已经是感激涕零,洪水泛滥道:“陛下,那个臣罪该万死,辜负了君父的殷切期望,臣还…臣还损兵折将,臣有罪!怎值得陛下如此那个礼遇!”
“损失大吗?”姬文光凑近刘世让,切切地问道。
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刘世让连连磕头,如实道:“那个臣轻敌冒进,损失了三千兵马,辎重一批。”
“哦,不是很多,不是很多嘛。”姬文光松了一口气道。
“嗯?”姬文光的回答令刘世让更加怪异,皇上怎么看起来似乎与传闻大相径庭了?然而一想起卫盐那句有头无尾的话他就不由豁然开朗。
姬文光之前曾让人打听过,知道刘世让收到诏令之后轻装而行,而且沿途避开想要阿谀拍马的地方官,每次都只在驿站停宿,尽量不打搅地方百姓,这让姬文光非常有好感。此时他想起了刚刚卫盐所说的那一番话,早将赵广汉的那封参劾的奏章抛诸九霄云外。心道那个应了鹑首天象的能臣干吏怕不就是要应在眼前此人身上么!想到此他不停揉搓着刘世让的掌心,很是兴奋道:“刘爱卿,你为朕镇守国门于西陲,令敌人莫敢东进扣关,本身已是莫大的功劳。朕既是我大周的天子,礼当礼遇于你。朕只恨上天没有早一日降下你为朕所用,又怎会在意这些小节?”
刘世让惶恐道:“陛下,那个臣在西陲无尺寸之功……”
姬文光摇头笑道:“无妨!俗话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你这个上应鹑首天象之命的人竟然还不知道自己身负之命,岂非造化钟于神秀乎!”
刘世让闻言苦着脸,好像吃了个酸杨桃皱眉道:“‘鹑首’?陛下可否为那个臣解释一下,这个鹑首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刘世让紧张得满头大汗,自己从小天南海北大杂烩式的地方口音全都脱口而出。他这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和滑稽的口音与他刚进门沉默时魁梧威猛的形象形成了极大反差,令两旁侍立的内侍瞬间觉得他憨态可掬,忍不住掩嘴偷笑。姬文光也觉得自己的这个天降的干将竟憨得有些像是个包子,不觉十分有趣,哈哈大笑,一边握住手一边拍着刘世让后腰眼道:“你真是不学无术,竟连分野的鹑首都不知道!”
刘世让头上冷汗涔涔,越发觉得不寻常,噗通一声跪下道:“陛下,那个臣有罪,臣失礼了。”
姬文光一愣,收住笑容,看来是自己惊了他了,他柔声道:“无妨无妨,那个臣,你啊。皓首穷经老学士,百无一用是书生。西陲就是缺像爱卿这样有丝莽气血气却敢打敢拼的将士!你很好,朕心甚慰。该赏你点什么好呢?”
“那个臣的命都是陛下的,那个臣不敢邀赏。”刘世让忙道,阵前丢了兵马,不处罚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哪里还想什么赏赐!刘世让连连叩头,“臣不敢,臣不敢!”
“欸!爱卿莫要如此。”姬文光带头收起了戏谑的氛围,略一琢磨,认真道:“朕就赐你一处京师的宅第吧,还有一封奏章,那个臣就不用推辞了。”
太屋内众人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