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厅里现在只有两个活人和一个死人。
马库斯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理石地面上,亚历山大蹲在他的身边,用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马库斯额前的头发,拼命压抑心中巨大的悲痛。
那桶葡萄酒,原本过一会就将摆上餐桌,到时候在场所有人都会喝,死的也不只马库斯一个,如果昆塔真的毒杀了亚历山大和她的四个兄弟,就能继承父亲的爵位,当上格拉吉亚女公爵。但是昆塔嫁给了皇室,就算是杀了她亲弟弟,皇帝也不可能把她依法处置的。
腓力蹲下来,扶住亚历山大的肩膀。
“让皇帝交出昆塔,”腓力说道,“如果他拒绝,我的安卡亚行省,还有格温公爵领等,都会支持你;如果让卢修斯代替马库斯与朱莉娅·伊苏里小姐结婚,你还能再多个盟友。”
这几处领地的兵力,合起来也不过近两万,而且分散在四地,难以短时间集中,但是帝国单中央军就有三万五千人,动员封臣的兵马,数量会更多。除非有更多封臣响应亚历山大的起兵,否则没有胜算。
“这对帝国来说不堪一击。”亚历山大的声音充满痛苦,他站了起来,仰头看天:“为什么,她就这么想做女公爵?”
腓力刚要说些什么,老管家匆匆跑了进来:“老爷,二少爷从房间里逃走了!”
之前卢修斯的情绪过于激动,所以亚历山大命人把他关进房间不准出来,现在他突然跑掉,只可能是一种情况……
亚历山大倒吸一口冷气:“他怎么跑的?”
“跳窗。”
浴池里,帝国皇帝巴西尔·马特留斯二世正在闭目养神。
和六年前相比,巴西尔二世又老了一些,或许用不了几年,他的生命也要走到尽头了。
紫袍骑士长康斯坦丁·马特留斯急忙闯了进来,向巴西尔二世行了个礼:“陛下,刚才四皇子妃遇刺,侥幸生还,没有大碍,但四皇子受了伤。”
巴西尔二世睁开眼睛,皱眉问道:“什么情况?刺客是谁?”
“刺客是索尔家族的二少爷卢修斯,宰相大人的次子,听说,他的世子刚刚被人毒杀,而凶手正是四皇子妃。”康斯坦丁说道。
“啊,马库斯……我记得那孩子明天就要举行婚礼了吧。”巴西尔二世躺在浴池中说道。
“是。”康斯坦丁接着问道:“对于行刺者,陛下准备怎么处理?”
在马库斯死后,卢修斯就是亚历山大·索尔的继承人,宰相的继承人刺杀皇子,可以算得上重大政治事件了。不过,巴西尔二世有理由抓捕甚至处罚卢修斯,却没有足够证据问责亚历山大。
色雷丁帝国的皇权一向不够集中,否则也不会有这么多坐不稳皇位的皇帝。历史上大部分时间里,帝国的地方和军队都不大把皇帝放在眼里,像巴西尔二世这样当了几乎一辈子皇帝的是极少数;就算如此,如果他想抓哪位权臣就抓,也可能会被视作暴君,激起叛乱。
巴西尔二世没有急着回答,他从浴池中起身,接过侍从递上的浴巾,让他们擦干自己,换好衣服,一边慢慢说道:“动刑,他肯定有幕后的指使人,还有,记得结束后,阉了他,不要放掉。”
“不要放掉?”
“不要。”
巴西尔二世在镜子里看着侍从给自己戴好皇冠,一名太监送上了汤药,他接过来喝了。穿戴打扮结束后,巴西尔二世就去看望自己受伤的儿子了。
家中书房里,人们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处理方案,亚历山大坐在位子上低头不语。
卢修斯离开家后,亚历山大第一时间派人去拦截,但晚了一步,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打探消息。
安杜因坐在角落里,情绪难以平静。他的身边,亚历山大第三个儿子,阿莱克也痛苦地捂着脸。
昆塔想毒杀所有人,现在马库斯死在她手里了,如果当时安杜因不是一念之差没喝那葡萄酒,现在也变成地上冰冷的尸体了,安杜因不仅第一次体会到失去亲人的痛苦,也是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与死亡擦肩而过是什么滋味。
他现在恨死他老姐了。
更可怕的是,整个事件就像毫无预兆就炸响的天雷,安杜因闻到了血雨腥风的味道。
就在这时,一名学士跑了进来,声音有些颤抖:“主公,有消息了。”
亚历山大闻言,抬起头。
学士接着说道:“尤里殿下受了伤,其,其他人无事,二少爷被动了刑,但仍然不承认是受主公指使……现在被皇帝阉割了。”
对那些需要处罚、又不想或者无法处死的敌人,色雷丁人有独特的处置技巧,那就是弄成残废,所以阉割,挖眼,甚至其它致残手法,在色雷丁都很常见。
对贵族来说,这种刑罚虽然不会取人性命,但是同样恐怖,因为那意味着失去继承权,也将以废之躯度过余生。
在色雷丁人的观念里,无论是皇帝还是更低级别的领主,都是真神在世间的代言人,真神是完美无缺的,代言人也必须是,无论是太监还是瞎子,都算身有残疾,这样的不可能为真神代言,也就失去了继承权。
但卢修斯作为宰相之子,就算理当处以阉刑,也不该轻易受到刑讯,而且既然已经致残犯人,更该即刻释放。
亚历山大先是露出惊恐的神色,接着咬紧牙关,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刑讯逼供,阉割,这些都还不够,竟然还不肯释放卢修斯。你的儿子是儿子,我的儿子就不是儿子了吗?”
刑讯逼供要卢修斯栽赃父亲,处刑完毕还不肯放人,显然,皇帝在向亚历山大传递这样一个信息:事情还没完呢。
腓力的目光也变得凌厉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道:“咱们陛下,好像变得有点贪心了。”
亚历山大从没露出过如此恐怖的表情。
在这个世界呆了十二年的安杜因多少也熟悉了这些套路,他立即明白了,皇帝可能要除掉自己和阿莱克,好让儿媳当格拉吉亚公爵。
“想打阿莱克和安杜因的主意,未必还能如愿。”亚历山大扫了两个孩子一眼,冷哼一声,站了起来。
此时亚历山大已经重新镇定下来,他走到阿莱克的面前,仔细地打量着阿莱克,仿佛要把阿莱克的脸丝毫不差地印在脑海中,接着,他拍了拍阿莱克的肩,扭头对腓力说道:“腓力,弟弟,我委托你一件事,把阿莱克带回你的行省安卡亚,让他在那里出海……至于去哪……只要不是留在帝国,随便。”
腓力单膝跪下来,右手握拳放在胸前:“我以性命起誓,一定不负所托。”
亚历山大苦笑一声,扶起腓力:“我是公爵,你是总督,已经不需要这样的礼节了。”
色雷丁堡的港口,除了索尔家族自己的船,亚历山大现在谁的都信不过。
在这个时候,也只有家族血亲可以信任了;也只有这个时候,人们才能明白家庭的意义。
“阿莱克,向真神祈祷吧,然后和大家道别,尽快上路。”亚历山大说道。
阿莱克没有说话,转身去了祷告室,过了一会才回来和众人拥抱道别。
“祝你好运。”安杜因对阿莱克说道。
“我们会有一天相见的。”阿莱克红着眼圈,对安杜因说道。
安杜因同样眼眶湿润,卢修斯仍在牢中,生死难料,安杜因现在只有这一个兄弟了。一个好好的家庭,眼看着分崩离析。
目送腓力带着阿莱克离开,亚历山大走到安杜因面前,他看着安杜因和自己一样的金眼,拍了拍安杜因的肩膀,说道:“跟我来祷告室。”
御书房里,巴西尔二世正在看书,他的身前,站着紫袍骑士长康斯坦丁。
“所以,那孩子就是不肯承认,是他的宰相父亲指使的他?”皇帝说道。
“是的。他一直说他就是想亲手宰……杀了自己姐姐。”康斯坦丁笔直地站着,面无表情地说道。
皇帝看着自己的骑士队长,突然笑了:“康斯坦丁,你是在怨恨朕,是吗?”
“臣不敢。臣只是不太理解陛下所为。”康斯坦丁一板一眼地回答。
康斯坦丁忠诚、服从,但对一个几乎还是孩子的年轻人动刑,他的心里不可能不逆反,特别是这个孩子竟然面对严刑拷打仍不屈服,这更让他觉得自己可耻。
皇帝刚要说话,突然一阵咳嗽,他掏出手帕,捂住嘴,康斯坦丁反应过来时,发现自己早就一个箭步冲上去,扶住了皇帝。
等皇帝咳完,手帕上都是血迹。
康斯坦丁叹息了一声:“陛下……”
“嗯,越来越来严重了。”皇帝淡定地说道,他擦干嘴角,一名太监前接过他手中沾血的手帕,递上了一块新的。
“刚才说到哪儿了?”皇帝问道,接着自己又想起来,继续说道,“康斯坦丁,你奇怪朕最近做事为什么这么残忍,因为,朕不一定能撑得过这场病。”
康斯坦丁连忙单膝跪下。
“行了,不用来这一套。”皇帝挥挥手,“反正谁都能看出来这一点,朕就算能好……也不一定能再活几年。一个快死的皇帝,他自己的名声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统治了帝国这么久,权力早已稳固,他该考虑的,就是继承人是不是能顺利坐上皇位。不管是为了家族,还是为了帝国,现在已经不是他顾惜名声的时候了,既然要当好这个皇帝,这也是他该做的最后的事,不对吗,康斯坦丁?”
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为自己的继承人做完脏活,把威胁剪除,历史上很多迟暮之年的统治者都会这么做,其中也不乏明君雄主,这几乎已成惯例,巴西尔二世既然还在皇位上,就得履行自己的责职。
康斯坦丁突然明白过来。
“陛下担心……”
“六年的宰相,他的崛起速度比朕想的要快。”皇帝拿起手边的红茶,自语道,“唉,亲爱的亚历,虽然朕很欣赏你,但是既然真神把这个机会送给朕,恐怕不能再留着你了。”
就算巴西尔二世是个感性的人,首先,他是一个皇帝。
而皇帝的世界,是没有善与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