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李庄店。太阳把黄土地照的金黄。
老头子和老婆子请了全村的人吃饭。
孩子们疯喊着,打闹着,头顶上顶着水桶,手里挥舞着木棒,追着,跑着,喊着。
季卫家换了身4个兜的制服,坐在院里被一群老太太围着。
他不听她们说什么,只是笑。
老头子和老婆子脸上笑开了花,杀了一口瘦猪,打开了一坛子酒,土房子也用劈柴烧得滚烫,甚至整个小院都热火朝天。
宴席从下午3点就摆上了桌子,一直到了5点又开始摆上菜,在太阳落山之前,所有的孩子都咬着筷子尖,搂着饭碗,等待着香喷喷的肥肉上桌。
老头子带着一帮老兄弟围坐在季卫家身旁,笑呵呵的说,
你看看,多热闹,咱家多少年都没这么热闹了。
其他的老头子笑着,开着玩笑说,
可不是,你给他娶个媳妇,你也收份子了,可算是赚回来了。
老头子笑得前仰后合,说,
好,好,好,娶媳妇,那是一定要娶媳妇的,老天有眼啊。
老头子扭头看着季卫家,掸去他肩头的灰。
你看看,跟我年轻时候一样,4个兜的,多精神。你能留下吧?
季卫家笑了,腼腆,害羞,低着头,像个大姑娘。
老婆子把一盆一盆的猪肉端上了桌。
孩子们高兴的围了过来,眨着眼睛看着老婆子说,
都做了?!
都做了!吃!可劲吃。他爹,喝,都喝,都喝。
你叫我啥?
他爹!
唉!喝!都喝!喝他娘个痛快!
老头子拿着半碗酒昂着脖子就灌了下去,一抹嘴,说,
喝!喝他娘个痛快!多少年了!他娘的!
张干事最后一个来的,身后跟着赵亮。
老头子迎上前,说,
干事,你咋才来!喝!一块喝!这是谁?
公安局的领导!大官!
乡亲们围了过来,孩子们围住了警车。
都惊动领导了?来!上座!上座!喝!使劲喝!
赵亮黑着脸,径直走向了季卫家。
季卫家看着赵亮,莫名其妙的看,也不躲。
老头子还是笑。
张干事赶紧拽老头子的衣襟,说,
别笑了,他来抓人的!
啥?!
老头子长大了嘴,看着。
赵亮说了话,
季卫家!
季卫家一愣,点了点头,站起身,还是愣愣的看着,不动。
赵亮一个箭步冲上去,拽着季卫家的胳臂一拧,就上了背铐,把季卫家按在了桌上。
院子里一下安静了,所有人吃惊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猪肉的肥膘,洁白如雪,冒着热气。
碰倒的酒杯,酒顺着桌面的木槽流淌,滴在地上。
老婆子冲了过来,喊,
干啥!你干啥!
老婆子推开了赵亮,当着季卫家,孩子们也冲了过来,怒视着赵亮。
他是杀人犯!
胡说!他是好人!
孩子们喊着,老人们看着。
赵亮看着众人,拽起了季卫家,提高了嗓门问,
赵三四是不是你杀的!说!
季卫家还是愣的,但很平静,点了点头。
众人杀了,还是都不说话,看着季卫家,长大了嘴。
赵亮扒开人群,拽着季卫家往门外走。
老人们拽着孩子们,不远不近的跟着。
赵亮把季卫家塞进车里,扭头看着众人,看着众人脸上的迷茫与愤怒。
老头子,老婆子在车前站着,他们既不敢上手阻拦,也不愿意退去,站在原地,要和赵亮僵持。
赵亮打开了警灯。
警灯闪烁,警笛刺耳,警车开动。
老头子愣愣的看着,一下晕倒在地上。乡亲们都扑向了老头子,掐人中,摩挲胸脯,吵吵嚷嚷。老婆子大声的哭,坐在地上哭天喊地的嚷。
车缓缓地开了,绕开了人群,避开了孩子,把一起美好都丢在了身后。
季卫家亲眼看着老头子倒了下去,他坐在车上扭着头,看着晕厥的老头子和哭嚎的老婆子,满脸着急,嘴上喊着,
唉!唉!唉!
你老实点!
赵亮从后视镜里看见了村民的慌乱,也看见了季卫家眼中的恨。他皱着眉头,踩了油门。
矮个子男孩在车后追,追上了山坡,追出了村口,掉了眼泪,喊,
你弄错了!他是好人!你!回来!
64
环海路上,911飞驰,阳光明媚。
海浪从大海的那一边滚滚而来,拍打礁石,声音“啪啪啪”的响。
这才是生活的声音!
吕寿长开着窗,感慨的说。
什么声音?
金佑程皱着眉头想着心事,心不在焉的应和着问。
啪啪啪啊,你没听见?
哪呢?我怎么没看见。
用听的!这才是生活!
啪啪啪就是生活?
对,啪啪啪就是生活的真谛,生命的节奏!
没听见,没个正经。
吕寿长一脚踩了刹车,问,
你什么星座的?
我哪知道。
几月生的?
8月。
难怪了,狮子,要不你干队长呢!
哪跟哪啊,你要开累了换我开!别耽误工夫!
吕寿长按动了按钮,软顶的911缓慢的打开了车篷。
你干嘛?
让你感受感受生活。
这开起来还不感冒!
我没事,这才哪到哪,你要冷你带上帽子。
我是怕你感冒,比起办案子,这点风算什么!你要病了可别连累我。
吕寿长白了金佑程一眼,起步,开到了60迈。
风吹着两个人的头。
吕寿长挠了挠快没头发的脑袋,说,
刺激!你要是冷,你就说话,我关上。
金佑程的头发被风吹得向后飞。
我没事,你可别逞能。
你看,你都有白头发了。
你没有?我这是少白头,年轻时就血热!
那我再快点?
吕寿长话里带着挑衅,心中较着劲,脚也和油门较着劲,用力的踩。
发动机“嗡嗡”的响,车提了速,80迈,100迈,120迈。
金佑程神情自若,双手插在胸前,说,
你可别超速。
不能,就到120,我规矩。
你说这季卫家怎么能追上余悯菲呢?
小菲自从进我这门儿,就一直带着季卫家,什么心里话不跟我说也都得告诉季卫家。怎么回家,在哪落脚,只有季卫家最清楚。
你说你捡的余悯菲,从哪捡的。
路上呗,她偷东西,让我撞上了,我劝她别偷了,就给捡回来了。
你这是教唆!
屁话!我是救她!就她那样,要不让你们抓了,要不就让人打死,当初笨的要死。她就是脑袋灵,要不然我也不要她。
她之前干什么的?
模特,从韩国回来的。
模特?!那能跟你干这个?
那怎么不能?跟着我怎么了?!
吕寿长不爱听了,也不说了,瞥了一眼金佑程。
金佑程虽然对余悯菲充满了好奇,但也不问了,抓住余悯菲,他自己能问清楚。
金佑程又问,
那季卫家呢?你哪捡的?!
季卫家可不一样!他可是我在民政局正经收养的好孩子。
金佑程又吃了一惊,斜着眼睛看吕寿长。
吕寿长得意了,说,
你甭这么看我。我一直给一个福利院捐款,他们过得太苦了,时间长了,那些管教就没耐心了,给他们点钱,他们也对孩子能好点。为他们想想,久病床前无孝子,你天天对着这么一群要傻不傻,要好不好的人,你也得疯了。后来他们说季卫家岁数太大了,不能留了,还是个孤儿,问我有没有办法。我说有,给我吧。就这么着,我收养个大儿子。
你怎么这一路把自己夸的跟菩萨似的?你害臊不害臊!
吕寿长更得意了,说,
实事求是!菩萨我比不了,养这么个人,没问题。这孩子还真是老实,也实在,让干嘛干嘛,不惜力,就是吃得多点,那也没事,吃,敞开了吃,不就为了一顿饭吗,我年轻时候不比他吃得少多少。
你真孙子。
我怎么招着你了!你别他妈跟我这儿不干不净的!
子不教,父之过!你自己都没管好呢,你还毁他!他杀了人,也是你教唆的!偷钱,杀人,你还都让他背,那他不是枪毙也是无期。我算明白了,你养他就是让他给你卖命,你说你孙子不孙子。
你丫他妈放屁!
吕寿长瞪了眼,不说话,也说不出来什么。
确实,他跟金佑程说过,不管余悯菲怎么样,只要人回来了,按了规矩处置了,偷钱,杀人,都让季卫家背,他还说过,他亲自把季卫家送到金佑程手里。
吕寿长平静了一会,说,
不是我心狠,是他不该活。他太单纯,总觉得好就是好,不好就是坏,你说,哪有非黑即白的事!他老这么想,能活下去吗。我陪不了他一辈子,我能教他的就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别委屈自己。我没了,他怎么办?正常人在这社会上还不是一样前怕狼后怕虎,成天点头哈腰的,有意思吗?他傻呼呼的,没了我他得受多少罪!这就不是他这样人活着的时候!真是可怜,从小没爹没妈的,越好心眼的人怎么越没有好报呢!老天爷也不开眼!
话音未落,晴天霹雳。
金佑程看看吕寿长,讥讽的说,
老天爷要劈了你!
扯!要劈也是劈你!少连累我。
天上来了,要下雨。
你是冷了吧?
我?笑话!哎?你觉不觉着这车有点打晃?
你坐过这么好的车吗?还打晃?
吕寿长轻蔑的撇金佑程。
金佑程不说话了,他确实没坐过。
65
赵亮也开着车,他满心的欢喜。
特大连环杀人案,主犯被他一个人抓住了,甚至抓的有点过于轻松。
他想给王道打个电话,但他又想,还是到了县公安局,用座机,踏踏实实的跟局长汇报,这联通的手机信号不好,不能影响了好心情。他想给孙淼打个电话,但他又想,还是压着犯人回了天成,亲眼看看孙淼的表情,况且对她不能太上赶着追。
赵亮把电话打给了芬市的秦副队长。
人我抓着了,你们在哪呢?收费站?别赶了,我去县公安局住一晚上,明天一早还给你车,哦,还得麻烦你们帮我订火车票,对,明天早上,越早越好,直接回天成。哪里哪里,还是你们配合的好,要不也不能这么顺,是是是,谢谢谢谢,不用不用,回头,回头我专门过来请你们吃饭。
赵亮挂上电话,春风得意,一直开到了县公安局的院子里。一个只有3间平房的院子。
看门的大爷早就敞开了大门,守在门口,等着天城来的领导了。
赵亮心情好,也不摆谱,和颜悦色的要了间审讯室,他要突审季卫家。
可季卫家呢,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两只眼睛依旧满是怒火,瞪着赵亮,两只大手被铐在了前边,挫着手铐中间的铁链子。
赵亮问了几句,季卫家都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反应。
赵亮围着季卫家转圈。
他不想动粗,他觉得那不是一个即将升任队长的人该做的,可正常的审讯,对方又是个半傻不傻的人,完全没地方让他施展伸手。
他学金佑程审讯赵三四的样子,他也要打心理战。
赵亮盘算着季卫家为什么这么愤怒,也许自己伤了村子里两位老人的心,带走了他们的希望。也许自己显得没有同情心?也许自己应该做的更婉转点,起码问问晕厥的老头子要不要送医院?他想,世上真没有后悔药。
他走到了季卫家的跟前,想说些软话,用男人的温暖去融化另一个男人的心,可软话从哪说起呢?先道歉?他盘算着,甚至有些扭捏,他太年轻气盛,他也太好面子,他张不开嘴更拉不下脸。突然,手机响了,救了他。
是王道。
喂,王局,人我抓住了,喂,听得见吗?喂?
赵亮转了身,背对着季卫家,打开了免提说,
王局,现在好了吧。
你就不能换个号!联通的不行!
是,我回去就换。早就说换,一忙起来老顾不上,心思都在案子上。
成了成了,甭跟我这儿表功,季卫家人呢。
就在我旁边呢。
你自己抓住的?
是,在李庄店,我自己把人提回来了。
受伤了吗?
没有,哪能呢,比想象的还顺利,让我直接按了。那么多人没有敢上前的。
别得意忘形!万事要小心!
没事,我……
赵亮还没说完,季卫家猛地站起,用手铐从脑后勒住了赵亮的脖子,然后两只大手交叉着,扣实了,从后边往前推赵亮的后脑勺。
手铐的铁链绞着赵亮脖子上的肉,深深的嵌了进去。
手机掉在地上,赵亮拼命的挣扎,身子也倒在了地上。
季卫家咬着牙,瞪大了眼睛用力勒。
赵亮手抓着手铐,也瞪大了眼睛,双脚在地上乱踹,他张大嘴巴,像是要喊,也像是要呼吸,最终,脚不动了。
手机里王道喊着,
怎么了!赵亮!说话!怎么回事!说话!
当王道挂了电话,拨通了芬市公安局局长的电话,又从芬市局长办公室打到县公安局,再有人踹开了审讯室门的时候,季卫家不见了。
赵亮的皮鞋后跟在地上留下的胶皮痕迹,如同一朵奔放炸开的雏菊。尸体就是花蕊。
手铐和打开手铐的钥匙就在地上扔着。
和季卫家同时不见的,还有赵亮的那把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