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包裹着也不知哪里弄来的烂布,散发着浓重的草药味,钟离看在眼中,无奈摇头,几分欢喜几分愁啊。
喜的是以后多了两个小弟,忧的无非是这两个家伙都半身不遂,可能还会对“赔钱”的事反驳,狡辩,甚至赖账。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马面第一次醒来,发现身边躺着他亲爱的牛哥,形容枯槁,出气多进气少,严重怀疑钟离“辣手摧牛”,硬是挺着伤残之体,要和他同归于尽。
这家伙可比驴子还倔强,哪里听得进解释,一个劲要拼命,今儿个要动手,明儿个要动刀的。钟离懒得再废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给弄晕过去,图个清静。
转眼就过了一个月,钟离可真是叫苦不迭,整日伺候这两个药粽子,外敷内服,双管齐下,上到疗伤续骨下到吃喝拉撒,活生生锻炼成了贴身奴隶。
马面身强体壮,加上修为真气浑厚,不足二十日,伤势就好了个七七八八,断的几根肋骨也都愈合。起初还蛮横无理,动手动脚,后来也明白钟离一番苦心,还主动帮他寻找草药。
至于牛头右肩的伤口,尸毒入体,时日已久,还好碰上了钟离,刮骨剜肉,又找了诸多草药,终于拔除了尸毒,捡回一条性命。
每日闲暇,他总是暗自盘算以后怎样“盘剥压榨”这两个混蛋,不然真是对不起浪费的美好时光。
此时的牛马岭已入深秋时节,落黄遍地,荒寂四野,光秃秃的树丫飘着寥落的几片残枝败叶,诉说着悲秋。
这方天地间降临下萧瑟银霜,感染上寒意,蔓延到密林深处一个破败的洞口。一股暖意从洞中流出,包裹着浓烈刺鼻的草药味,冲淡了些许空气中的冰冷寒凉。
一道愤愤不平的叫嚷传出:“你要我做你的手下?不行,绝对不行。”马面的脑袋摇得跟波浪鼓一般,语气坚定,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怎么就不行,我保证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卑躬屈膝,让你使唤,我才不干。”
好说歹说,这家伙就是油盐不浸,钟离挑起眉头,一时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让你当当打手,又不是奴隶,谁让你卑躬屈膝了?再说,我这样的好人,能委屈你吗?”
钟离眉飞色舞,可马面就不依,捶着胸膛气愤道:“你要是打得过我,我就服你,上次靠那笨驴偷袭我,还没跟你算账呢。”说完还恶狠狠地看着钟离旁边发愣的黑驴子,恨不得立马把它扒皮抽筋。
九幽心里奇怪,这马脸怪物傻了吧,没事老盯着自己,难道上次一腿子把他脑子踢坏了,懒得理会。
黑驴子甩了甩耳朵,扬起脖子,对着马面喷了个响鼻,裂开大嘴贱兮兮地笑了笑,小眼神儿里尽是不屑。弓起背脊在钟离腿上蹭来蹭去,只顾着挠痒了。
无视,蔑视,鄙视?
这还得了!一个笨蛋驴子居然都敢蹬鼻子上脸,欺人太甚。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挑衅,马面怒火一腾,一拍大腿,抄起家伙,大叫道:“好畜生,爷爷要废了你丫的。”
钟离急忙拦住,劝道:“你消消气,何必和畜生一般见识,那岂不比畜生还不如。”说话之际,他假意踢了踢黑驴子,示意它出洞去避避风头。
九幽怎会听他的话,甩荡着小尾巴,溜达得更加欢快,朝着他俩儿挤眉弄眼,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怪相。
马面一张长脸都气成了猪肝色,劝都劝不住。钟离左右为难,他可不是担心九幽有什么三长两短,而是担心马面又被这不知深浅的黑驴子踢个半死不活,到时苦的可是自己。
钟离翻了翻白眼,两个家伙都不是省油的灯。
“咳咳咳,住手。”牛头吃力地起身,终于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伤口愈合,只是身体还比较虚弱。
马面大喜,管不着钟离和可恶的驴子,直扑过去,又是一阵撼天动地的哀嚎:“牛哥,你总算是醒过来了。”他使劲抱着牛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场面相当壮观。
钟离嘴角抽搐,进入彻底无语的境界,这家伙的感情来得也太凶猛了吧,牛头不是还没死的嘛。不等牛头开口,钟离就抢先道:“牛头大哥重伤初愈,可喜可贺。”
牛头安抚了一下马面,倚靠着洞壁,挽起佛珠,道:“多谢少侠出手相救,我兄弟感激不尽。”
看见他捏着佛珠,钟离甚是好笑。他早就向马面打听清楚,他们兄弟两人自小在一间破败佛寺长大,修炼佛家功夫,沿袭了一些先人传统,平日嘴边就喜欢念叨几句“南无阿弥陀佛”。
钟离也不好让这位一心向善的“妖怪”扫兴,并未点破,略带歉意道:“小弟医术浅薄,让牛头大哥久受伤痛,实在惭愧。日后行走江湖,还得仰仗牛头大哥呢。”
钟离笑意连连,可那里有半点惭愧之色,分明挂羊头卖狗肉,明着说日后仰仗他,实乃暗自提及牛头以后当他打手的事情。
牛头也不是傻子,自然懂他的意思,微微欠身道:“少侠救命之恩,我兄弟无以为报,日后甘愿追随左右。”
“牛哥,不可!”马面大吃一惊,急忙阻拦,他可不想当钟离的手下,因为在他脑子里,手下就相当于奴隶。
“不过我尚有一事未了······”牛头扬手制止马面的话,继续说道,“你可知我伤势的来历?”
钟离收起笑意,默默点了点头。在他昏迷的时候,马面不知唠叨了几百遍了。
北方,千里之外的乌魂岗上,盘踞着一个鬼道妖人,自称僵鬼老妖。其法术诡异,手段残忍,拘魂炼魄,饲养群尸,附近村民与过往路人屡遭毒手,恶名昭著。
牛头兄弟二人听闻此事,欲前往除之,岂料在乌魂岗半山腰就被群尸大阵挡下,牛头因此受了重伤,不得不返回牛马岭。
钟离一点就通,猜到牛头的想法,当下道:“邪魔外道贻害世人,我辈自当竭力除恶。何况他打伤了牛头大哥,怎可放过。”他眉宇间透出一股坚定,还夹杂着一股杀意。
这少年神采奕奕,英姿勃发,一身正气凛然,牛头、马面一下子竟然都被他镇住。
钟离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胸怀,也算颇为难得,牛头愣了许久,长舒了口气,双手合十,欣慰念道:“愿随公子。”
古道荒凉,蹄声铎铎,一人一驴踏上了漫漫黄沙路。
以九幽的神速,千里之遥也不过半日之功。然而牛头重伤初愈,不宜赶路,马面留下照顾,二人要半月之后才能上路与钟离汇合。所以他只好走走停停,日行二十余里。
荒草连天,前路蜿蜒,一条大道由东向西横穿而过,交叉的十字路口平坦开阔,几座乌棚木舍落户于此。屋檐下蹲着几只火炉,吞吐的火苗烘着几只铜壶,咕噜咕噜的冒出些雾气。
一张蜡黄的麻布大旗迎风招展,酒香四溢,引人垂涎,彷佛正是从这旗帜上笔锋苍劲的“酒”字里散发开来的。
酒家乌棚里挤着六张木桌,其中四张都已坐上了客人,在这寒意绵绵的深秋里,要是能喝上一壶温酒,舒筋活络、解乏去疲,那绝对是说不出的自在惬意。
钟离本是爱酒之人,老远就瞧见了酒家,嘴馋心切,火急火燎地冲进了铺子。闻着诱人的酒香,他又猛吸了几口,咽了咽口水,肚子里的馋虫早已把持不住,尽管身无分文,但他还是破袖一挥,豪气了一回,叫道:“小二,上酒来。”
他坐到桌前,九幽也已在一旁准备就绪,当然这驴子可不是吃草的,吃肉喝酒样样在行。
酒铺里唯一的店小二已经麻利的抹了抹桌子,招呼道:“客官慢坐,小店有好酒四种,不知您喝什么?”精明的店小二恭敬地站在一旁,他可不怕穿着破烂的钟离没钱付账,至少那头肥驴子还值些银子的。
钟离不想这山间小店也能产出四种好酒,好奇问道:“哦,小二哥可否说说?”
店小二似乎早就料到,笑呵呵道:“本店酿酒手艺独道,酒以人而分,辣酒以待饮客,苦酒以待豪客,甘酒以待病客,浊酒以待俗客。”店小二很是满意钟离诧异的神色,脸上不经意流露出一丝得意。
一旁的九幽哪管是什么酒,急不可耐,用脑袋蹭着桌子“啊吁啊吁”叫个不停,催促着钟离。
钟离暗自忖道,这小店居然还有些门道,正欲回答,身旁突然响起一道爽朗笑声。
“我等皆是世间俗人,还是饮浊酒吧。”一个身着火红衣袍的高大男子走过钟离身边,俯身坐到另一张空桌,与他对视而笑。
钟离平静的心头泛起一卷波澜,酒意瞬间退却大半,相视间,他就感觉自己光溜溜地站在人前一般,一切都被对方看得明明白白,毫无秘密可言。
酒铺四周空旷,数十丈内也只有稀少树木,一目了然。钟离行至酒铺尚未瞧见一人,落坐也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短短瞬间,一个大活人就突然出现,没有一人发觉。
他的修为究竟达到了什么地步?
钟离沉住气,叫了一声发呆的店小二:“上浊酒,最好的。”他冲着对方点头一笑,目光微斜,滑到那火红的衣袍上,不由一滞。
一团团相互交织的火焰,在衣袍上游动跳跃,汹涌燃烧。恍然清醒,又见那火焰都是一针一线簇拥着织就,本无生机。
冥火!
生于九幽之底,乃是地府至高无上的火焰图腾,一般人若是敢绣在衣物之上绝对会招来杀身之祸。
只是这火焰的纹路却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