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尽天明,寥落的火星熄灭在黎明的晨光里,还未燃烧殆尽的焦黑的零碎木屑上飘起一缕青烟,及其细小,风一卷,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钟离和衣侧卧在草丛中,马面和黑驴子都还在梦中游晃,或许受了昨夜那曲“醉半生”的影响,沉醉梦中,难寻归路。
三枚锋利的飞镖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形如柳叶,正反两面都纹刻着怪异独特的冥火图案,像是什么家族的标志。改天倒是可以凭借此物打听一下昨夜那女子的身份。
钟离摸了摸镖上的纹路,凑到鼻尖细细一嗅,上面还残留一缕幽香,似乎不是女儿家的脂粉味。难道是体香?传说中女人身上特有的一种气息。他耳根一红,不由为自己的想法尴尬起来,真是越想越离谱,越想越荒唐。
好奇?吸引?搞不清是什么念头在驱使,刹那间的恍惚。钟离鬼使神差般的又将它放到鼻尖闻了闻。
这便是女人的味道!
钟离脑中一震,宛若触及心灵深处一股最原始的才刚刚开始觉醒的意念。突然,他也意识的自己的怪异与不妥,慌忙把飞镖收入怀中,索性闭上眼睛,继续补他的瞌睡。
昔日在龙虎山,莫十娘对他爱护有加,关怀备至,钟离对她的情感就像对自己的母亲一般。除此之外,他也便很少接触到其他女人。遇到这种事情,他也完全搞不清楚是什么状况。
说到底,他正值青春年少,成长之际,乃是到了情思初开的年纪。
旭日东升,秋高气爽,牛马岭上荡漾起一串铃声。
“叮当,叮叮当······”突兀,清脆,且伴随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一步一响。
钟离抬了抬眼皮,半眯着看了一眼来处,随后又闭上。
声响慢慢靠近,越来越响,随后停在近前。
钟离伸了个懒腰,猛然坐起,瞧见对方相貌,便已知其来意。
身影静静伫立,一双硕大的蹄子踏在泥土上发出“沙沙”的摩擦声,然而与其高大强壮的体型恰恰相反,看似充满爆发性力量的身体却是哆哆嗦嗦的不住发抖。
“阿弥陀佛······”声若游丝,一声佛号,寥寥四字,彷佛已经用尽他所有气力。
钟离诧异非常,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一番。
牛头人身,与马面一般无二。脖颈间黑长浓密的鬃毛里挂出一串佛珠,每一颗都足足抵得上牛眼大小,真是说不出的不伦不类。他微笑望来,裂开干裂的牛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模样老实憨厚又有几分,只是牙缝里还嵌着一片菜叶,看上去煞是搞笑。
莫非他是吃素的?钟离脑子里突然闪出这个念头。
观之气息虚浮,四肢不稳,摇摇晃晃地完全倚靠着一柄七尺长的三叉戟。通体玄黑,顶端分叉处扣着三道圆环,晃动之中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
来人并无恶意,似乎也没有动手的意思,病殃殃的活脱脱像个霜打的茄子,不,应该算是一头霜打的老牛,也不知是受了什么重伤。
钟离微微欠身,右手放在胸前,学着他的样子,像模像样地回了个佛礼,道:“不知你拜的什么佛,参的又是什么禅?”
那人无神的眼眸中泛起一丝光彩,扶着长戟勉强支起了身子,回应道:“我拜的是救世济苦佛,我参的是分恩怨、明是非的江湖禅。在下名唤牛头,实乃有事相求。”
钟离斜眼望了望一边还在呼呼大睡的马面,故作不解,叹道:“这可奇怪,佛祖久居庙堂之上,享受香火朝拜,怎懂得江湖道理?小子人微言轻,本领稀松,这个忙······恐怕······”
“这件事只有公子能帮。”牛头急道,一时激动忘了身有不便,牵动伤势,疼得嘴唇都哆嗦起来,佝偻着身子,原本苍白的牛脸又苦了几分。
自从他受了乌魂岗上僵鬼老妖一击,尸毒入侵,伤势日益加重,回到牛马岭就卧床不起,近几个月来都是由马面打理照顾。昨日马面外出一夜未归,唯恐是出了什么岔子,夜不能寐,所以一早就强撑起身子出来寻找。
牛头生得一副老牛模样,却并不愚蠢,看见钟离肩上有伤,以马面莽撞的性格,当下就猜到事情的大致经过。
他沉吟半天,忍着伤势献媚道:“公子英俊不凡,风姿绰绰,一看就是心地仁慈······”
“说人话!”钟离毫不客气的打断道,脸色一板。本以为这家伙会有点表示,没料到倒弄了半天搞出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来。
当然,阿谀奉承的话谁都喜欢听,只是钟离此刻别有打算,俗话说得好,雁过拔毛。毕竟是从山上下来的,怎能忘了老本行,何况还是自己送上门的生意。
钟离的神色让他感觉颇有不妙,牛头悻悻一笑,厚着脸皮尴尬说:“愚弟马面鲁莽冲动,失手伤了公子,犯下大错,还望公子不计前嫌,饶他性命,在下感激不尽。”
对牛头的话钟离似乎充耳未闻,反观他眼神发亮,来回打量着牛头和马面,笑吟吟的很是满意,一门心思想要大捞一票。
落草为寇,干的就是拉帮结伙的营生,钟离可清楚,一个人漂泊江湖,被人欺负也无处申冤,必须多找几个无偿劳动力充实一下队伍,必要时还可以发挥一下打手的作用。
眼下这两个冤大头就正好送上门,不剥削一下,那真是对不起劳苦百姓啊。
诡计一生,钟离收起流到嘴边的口水,客气道:“没有什么大错,马面顶多只能算个打劫未遂······你既然参的是分恩怨、明是非的江湖理,那应该也是知道规矩吧?”
钟离眉毛一挑,那笑容当真是要多猥琐有多猥琐。牛头浑身恶寒,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像是被一头饿狼盯上一般。
说起江湖规矩,他也只能无奈道:“血债血偿,一命换一命,我牛头愿一死换马面一条生路。”牛头神色凄悲,一口气险些喘不过来。
自己重伤在身,动手显然是不切实际,如今只能遵循对方的意思,才能救马面一命。
钟离哪里是要他死,急忙开口劝道:“牛头大哥严重了,都是江湖人,我怎么可能为难你呢。一点小伤,赔几两银子也就算了。”他一脸大度,说得简单至极。
牛头大喜,没想到钟离这么好说话,这么大度仁义。
“此话当真?”
“当真!”
“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
“你确定?”
“我确定!”
牛头连连道谢,浑身伤势都让着喜讯冲散了不少。佛祖显灵,让他遇见了传说中的绝世大好人。
钟离笑意十足,趁热打铁,正声道:“牛头大哥可愿赔偿?是否赔得起?欠债肉偿?”
牛头心中宽慰,事情轻松解决,自然是高兴得很,也没想那么多,杵了杵手中到:“好!好!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眼中精光一闪,钟离又问道。
“你确定?”
“我确定!”
“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
“此话当真?”
“当真!”
钟离奸计得逞,也哈哈大笑起来,满脸就写了两个字:阴险。
“好,够痛快,我们就来算算银子啊!”钟离捞起衣袖,指着肩膀的伤口,扯开嗓子道,“这道伤,很重啊!长三寸三分三,深入筋骨,流血不止,白白耗费我九成精元,可惜啊!就作价十万两银子吧。”
他肩膀只是受了皮外伤,自己弄点草药,不消几日就可痊愈。
“啊!”牛头一声惨叫,哪想到他一开口就十万两,看他的样子还就说了个零头。
钟离也不管他,继续道:“马面兄修为了得,真气凶猛,几招震得我经脉受损,五脏俱伤,你就给个二十万两,我好去买点灵丹妙药补补身子。”说罢,还捂着心口,难过不已。
牛头一腔悲愤,感情这货可不是什么好人,而是在宰人啊。
钟离挽起长发,看着那被烧焦的十几根发丝,哀伤伤痛道:“身体发肤授之父母,可怜我无父无母,这头发就是无价之宝。算了,马面兄也不是故意的,就折价五十万两吧。”
此刻,牛头面无人色,目光呆滞,完全听不进话,钟离张口闭口就几十万两的,可比直接杀了他还狠啊。
“没,没了吗?你明明就是在宰人啊。”牛头无力说道。
钟离长叹一声,拍了拍牛头,走到熟睡的九幽跟前。决定来个更猛烈的。
“我浪迹江湖十几年,孤苦无依,就是这头黑驴子和我相依为命,亲如兄弟。它原本聪明乖巧,知书达理。”钟离摸着九幽的脑袋,话锋一转,“但是,为了救我,被打成一只呆头呆脑只会睡觉的笨驴。”
“绝顶的天赋啊,不说了,多说都是泪啊!一口价,一百万两。”
钟离语重心长,声泪俱下,痛心疾首。
牛头已经停止想象了,这日子没法过啊。又是一百万两,他就是去卖身,都挣不来这么多银子。
钟离面带犹豫,几番挣扎下,道:“我最佩服就是牛头大哥有情有义的人,原本一百八十万两就去个零头,只要你一百万两如何。牛头大哥答应赔偿,我也不急一时半会儿,今天日落前把银子给我就行。”
钟离好生大方。随口就整出个一百万两,不急于一时,却是要人一天之内交钱。
牛头越听越气,怒极攻心,体内真气乱串,喉咙一腥,新恨旧伤一齐发作,大吐了一口鲜血,径直倒地,兵器都丢在了一边,登时想起一句名言至理。
人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
钟离急忙奔到一旁,生怕牛头一命呜呼,不然一切可都打水漂了,试探性地问道:“牛头大哥你一言九鼎,如果赔不起钱,那便要欠债肉偿。你们兄弟给我当个十年八年小弟抵债就行。”
牛头怒目圆瞪,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撞见个挨千刀,但他又言出必行,性子极倔,满肚子苦水无处诉,沉沉点了点头,也同马面一样晕死过去,不省人事。
手段虽不光彩,但从今往后多了两个跟班倒也不错,当然他并不担心牛头不认账。
钟离欣喜过后,深深皱起了眉头。又开始忙前忙后,为牛头、马面的伤势找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