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马岭,龙虎山千里之外,一座树木丛生的小山包。
夜色朦胧,四野无声,一片寂静,偶有山风刮过,吹起阵阵荒凉。一个杂草掩映的幽深洞窟,微微透出些火光烛影,好似山里贫苦农户的住处。
“牛哥,你的伤势越来越严重了啊,尸毒入体,怕是挺不了多久了。”一个高大身影背对着洞口,靠在木床前担忧道。
木床腐朽不堪,破破烂烂,上面横着一人。准确说来应该是像个妖怪,他相貌非凡,牛头人身,双臂粗壮且长达膝盖,双腿下不是脚掌,而是生得两只硕大的蹄子。
他撑起颤颤巍巍的身子,微声道:“马弟不要担心,这点尸毒为兄暂时还能压制。”这声音有气无力,极为虚弱。
他口中的马弟自是靠在床边的一人,相貌与其一般无二,只是牛头换做了一副马首。
马面挥拳跺蹄,气呼呼说道:“他奶奶的,等哪天牛哥养好了伤,我兄弟二人再杀上乌魂岗,灭了那波僵尸,活捉僵鬼老妖,为民除害。”
牛头身子颤抖,右手臂五道触目惊心的爪痕,皮肤都开始发黑,长处浓密的黑毛。
马面在洞中来回踱着步子,实在有些看不下去,担心道:“牛哥,明日我就下山给你找个郎中来治治,顺便抓个什么狼蛇虎豹来吃了补补。”
“马弟不可牵扯无辜旁人,这一切自有因果,莫让我为难。”牛头一脸虔诚,默念道,“南无阿弥陀佛。”
马面哪能不依,他这牛哥被僧人抚养长大,沾染些和尚气,整天念念叨叨,嘴里总挂着“因果报应”。见怪不怪,嘴里先由着他,待明日抽空再出去杀几只野兽。
他心底可想,受了伤一定要吃肉才能补回来,只要把肉料理一番,想必牛哥也吃不出来。
烛火渐渐燃尽,马面还一门心思想着找郎中、打猎,关于牛头的唠叨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兄弟二人声音慢慢隐没于黑暗当中,不消片刻,已能听见马面的如雷鼾声。
翌日,天高云淡,温和的阳光透过云雾播撒入山间,清幽的潭水泛着粼粼波光,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横斜在岸边的杂草中,嘴角挂着一丝甜蜜笑意,想来是经历了一夕好梦。
好梦难长,好梦易碎。
“哗啦!”一匹黢黑的驴子破水而出,激起重重波浪,冲到钟离跟前,摔下大嘴里叼着的七八条肥硕的黄斑怪鱼,使劲抖了一抖皮毛。水珠乱蹦,全散在正熟睡的钟离身上,它倒是扯开嘴巴“啊吁啊吁”地大笑。
钟离猛个翻身坐起,挥手就往它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故作嗔怒道:“你个臭驴子,搅人清梦,今儿早的口粮我先给你扣下了。”说完捞起地上的黄斑怪鱼,闪身便溜了。
黑驴哪能服气,在他后边紧追不舍,大有不夺回口粮誓不罢休的意味儿。一人一兽在潭边追逐嬉戏,终是以钟离的妥协告于段落。
吃罢烧烤黄斑鱼,黑驴还打了一个悠长的饱嗝,卷起钟离吃剩的鱼骨头舔了又舔,意犹未尽。
晃荡的潭水倒映出他的模样,衣衫破败,风尘仆仆,倒像是个小乞丐。钟离用水洗了洗身子,除去泥污,捋了捋杂乱的头发,转眼间又变回一个俊俏郎君。
临行之前,钟离选了个地方将折断的菜刀掩埋,算是入土为安,以慰王厨子在天之灵。别了这最后一件龙虎山人的遗物,开始去闯荡江湖。
灵卫府突然杀来,建立多年的龙虎寨毁于一旦,他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朋友一个个死在面前,不共戴天之仇又怎能不报。虽说他答应了谢天正不会去报仇,可也是权宜之计。维今只能先闯荡江湖,待练好本事,才能手刃仇敌。
钟离望着茫茫天际,久久伫立,黑驴乖乖地站在一旁等待着。他明白,再大的苦难也不能屈服,这个时候更不能沉浸在悲痛之中。
不知何时,孤单的身影看上去也变得高大许多。一夜之间,仿佛他已经长大成人。
一阵微风掠过发丝,他缓缓回过神来,苦叹道:“走吧,该走了。不过,下次我就回来给你们······报仇。”这报仇二字咬得格外坚定,刻入心头。
钟离抚了抚黑驴脖颈间的毛发,跃上脊背,指向前方洪声道:“九幽,我们出发!”
黑驴前蹄高抬,精神大振,长嘶一声,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绝尘而去。耳际风声呼呼,两旁景物一晃即过,钟离如坐云端,紧紧抱着它的脖颈,生怕跌落。
黑驴翻山越岭,淌水涉河,四平八稳,丝毫未有颠簸,犹如一道电光穿梭。
钟离惊讶不已,天下良马宝驹不过一日千里。以九幽现在的速度,一日狂奔,可跑个五六千里绝对不在话下,就是与那些善于奔跑的妖兽也能相较长短。光是想想就觉得骇人,谁又能猜到如今这相貌丑陋的黑驴还是个宝贝呢。
钟离不再催促九幽疾行,放慢脚步,一路走走停停,欣赏起湖光山色,缠绵于秋意之间,他雅兴大盛,吟唱起民间小调,黑驴也合着节拍摇头甩尾。
悠然于山川,不觉间已行了半月有余,他们只走山间林里的小路,从不过大道,饿了就吃点野果打点野味,渴了就饮溪水甘泉。钟离日日捧着那本《太阴万法真解》细细领悟,勤加修炼。
一日,山光正好,一条蜿蜒崎岖的小路上慢吞吞走来一匹黑驴子,优哉游哉,它脊背上倒骑着一个年轻英俊的小哥,手捧一本泛黄的书册,晃晃悠悠,口中念念有词。
“虚辰岁终,冥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魂凝月魄,神成品胆,灵台明镜,道入凡胎······”
钟离反复揣摩,越看越惊,每有所悟,又越发觉得“摄神御鬼大法”博大精深,不知是哪位大能夺天地之巧,创出此等惊世骇俗的神通。
乾坤之间,万物皆有灵性,有身且有魂,“身”就是吸取灵气长成的身体,而“魂”便指的是魂魄,即生命之“灵”或“神”。轮回之道,一旦达到天地的限制,生命走到终结,身体即会消亡,魂魄将会坠入轮回神道,转世为生。
人,自出于世,皆恋生恶死,追求长生之术,历经数辈,习得一套修真炼道的法门。
修者初乃练气修身,洗经伐髓,祛除肉体杂质污秽,褪去凡胎,此为灵修境界,共分九重,修炼完美,力俞万钧。待九九归一,功成圆满,突破到仙位境界,便能御风飞行,来去千里。仙位分为散仙、真仙、地仙、天仙四重,主修魂魄,神破泥丸,凝结元神。
至于仙位之上更有神位境界,炼神反虚,神融天地,堪破生死大限。传说此等境界的大能可移山填海,借天地之势,瞬息灭杀千军万马。
纵观修炼一途,身体与魂魄缺一不可。“摄神御鬼大法”专取魂魄一道,小可施展法术控制他人魂魄,或吸纳残魂为己用,大可施展精妙法术御敌致胜。
钟离对《太阴万法真解》可谓爱不释手,片刻不离眼前。已他如今修为,三大神通也只有“摄神御鬼大法”能修炼,所以哪能逃得过他的掌心。
钟离从小修炼,酷爱功法异术,是个十足的武痴。得此重宝,岂能不一学为快,当下沉浸其中,日以继夜,埋头苦修。
哒哒的蹄声惊起江上一滩迁徙的麻鸥,黑驴行到岸边,饱饮一肚子河水。
眼中神芒一闪,钟离并指成剑遥遥一点,隔空画了一串符文,嘴皮微动,念起咒语。那扑腾飞起的麻鸥若有感应,气息萎靡,双翼无力,有数十只突然一头栽落。
钟离目的达成,手势一收,撤去法术。那栽落的麻鸥恍然惊醒,奋力拍打双翼,掠过水面,振翅高飞,重新回到了队伍当中。
真气平复,眼中神芒散去,钟离磕了磕昏沉沉的脑袋,嘘嘘叹道:“只能控制三十几只寻常的飞禽,看来我的修为还是太差了!”
这话乃是自嘲,若阎罗大帝封道然在他身边,定会震惊。钟离天赋异禀,专研“摄神御鬼大法”不过半月有余,已能施展开来,这样的天赋可非常人所及。
“唉,你听说了没,灵卫府······”
正当钟离恢复时,忽闻有人议论。若是平常,自不会关注,但听得“灵卫府”几个字,他心中一紧,立马竖起了耳朵。
前方稍远处有两人在河边洗弄,均是衣着朴素的乡下汉子,无半点修为。
钟离双退一夹,急忙驱使九幽靠近询问,道:“这位叔伯,请问您刚才所言可是关于灵卫府的事情?”
虽说他一脸恭敬,两个汉子被突来的声响吓了一跳,见得一生人,神色拘谨,戒备道:“没说什么,只是闲扯些家长里短罢了。”
灵卫府积威颇深,寻常百姓哪敢随便议论。钟离知根知底,但又急于想打听消息,寻思着怎么打消其疑虑,让他开口。
观望之时,计上心来,钟离面露淡淡一笑,清了清嗓子,道:“这位叔伯面色青白,嘴唇淡紫,耳垂淤红,且手臂肿胀,定有旧伤顽疾,怕是多年苦于筋骨寒灼之痛。”
两汉子一惊,对视一眼,大为诧异。钟离所言的那汉子将信将疑道:“莫非小兄弟是个大夫?我这顽疾可有什么医法?”
钟离见找对了门路,也不藏挫,道:“我料叔伯早年受了伤,又遭寒气入体坏了身子,日积月累,留下了病根儿。只需取通心草、火梗、山果核各三钱,童子尿半碗······不出半年即可拔除寒毒。”
那汉子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对钟离的态度却大为好转。
“多谢少侠指点,还请随我回家,定要好生招待报答。”那汉子连连拱手道谢,想起先前出于防备不愿告知其消息,难免有些尴尬。
“少侠勿怪我等小心,灵卫府几日前张贴出告示,说是出动军士剿灭了龙虎山、青狼山、咬铁帮等十几股山匪,并悬赏缉拿逃窜的流寇。”
两个汉子将所见所闻一一讲述,多是灵卫府为自己歌功颂德,以及龙虎山贼的累累恶行,如何如何等。钟离越听越怒,越听越是忍不住气愤。
“锄强扶弱本就是我辈应该遵循的道义,龙虎山替天行道,从未伤害过无辜百姓,想不到却被冠上流寇恶匪的名头,真是苍天无眼,可恶的灵卫府!”钟离的身子在驴背弹得老高,愤慨而又感到悲哀。
“天地有正气,百姓有公论,希望你们能擦亮双眼不要被官府一言蒙蔽,更不要人云亦云!”
“啊,这,这······”两个汉子还沉浸在惊讶当中,左右为难,万万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兄弟突然变了脸色。
钟离说完也懒得再理他们,驱着黑驴继续走开。
“少侠请留步!”两汉子见钟离欲走急忙追上。
“怎么?”钟离一笑,稍有些怒意。
“不,不,少侠误会了。我等虽是山野村夫,尚也懂得知恩图报,少侠仁心仁术,想来说话也很有道理。追赶少侠,也为一事相告。”
“哦,叔伯请讲。”钟离也不是鲁莽之人,意识到自己刚才怒不可竭,迁怒无辜,语气也温和许多。见其诚心相告,自也好好听着。
一汉子指着钟离前行的山道,说:“少侠最好还是绕道为好,前方道路通往牛马岭,是一处有名的险地,据说住着两个妖怪,凶狠残***诈狡猾,专门害人。”两人神态惊恐,像是自己也曾被咬了手脚一般。
“多谢二位好意相劝,路我是不会改了,若那两只妖精敢出来作祟,正好为民除害。”钟离看了看远处的山峰,转过身正骑着黑驴,一夹驴腹,反倒加快速度,扬蹄急去。
两个庄稼汉子眼巴巴地望着少年远去背影,不知作何,犹豫半响,只好收拾着赶回家去,关于龙虎流匪之事也约定只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