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祁断。”云藏白衣的眼睛都是红的,因为饮了过量的甜米酒,他连嗓子都哑了很多。“从我记事起,就,没有睡过一次完整的觉。为了让我,保持警惕,毒姬——就是我生母——训练我连睡觉都要留一只眼一只耳,与其说是睡,不如说是闭目养神。二十年,整整二十年。今天,我不,必担心追杀,也不必担心有人趁我,熟睡暗算,更不必去操心什么计策,有你,有我兄长在,我还,放任自己饮酒,就想真真正正睡一次。明天你就走了,指望我兄长,对付提防东瀛探子肯定不行。至少你在,你是,中原首席剑客,即使他们来了,也不怕的。所以,可以完全放松地睡觉,只有今天。”
“你……”祁断看着他冷峻的表情,心里有些动容。
云藏白衣几乎是在声泪俱下地控诉了:“但是,榻,硬!”
“那你睡吧。”
祁断认输了,在人生中为数不多地彻底认输了。
云藏白衣一头栽倒,睡死过去。
宇文无鹜是最早起来的,或者说他以为自己是第一个起来的。
新买的雕花木床带着木头特有的清香,再加上软绵绵的新被子,要不是惦记着云藏白衣和祁断,他真想多躺一会。
一想到这张床以后就让云藏白衣睡了,他稍稍感到一丝心痛。
他从杂间出来,下意识瞄了一眼那张榻。
榻上干干净净的,看不出有人睡过。
宇文无鹜啧了一声,去卧房那边查看。
垮掉的木门中间被挪开一条缝,宽窄足以让一个成年男子钻进去。宇文无鹜顺着缝隙跨进去,探头探脑看了一眼。
祁断早就醒了,这一晚上他几乎没有睡。
并不是同伴的原因,相反,云藏白衣睡相极好,不打呼不磨牙,也不打拳踢被子,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连身都没翻过。
但是他体温低,由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气被困在厚厚的帷幔里面,一点点蚕食着祁断身上仅有的热乎气。
要不是他还在呼吸,祁断真的以为躺在他旁边的是一具尸体。
祁断晚上被冻醒了好几次。
“两双鞋。”
宇文无鹜的声音从床帐外面传来,隐隐含着火气。那层可怜的布料被大力扯开,宇文无鹜逆着光出现在祁断面前。
祁断僵硬地躺着,刻意把眼神挪到墙上,不去看已经黑脸的好朋友。
“祁断,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宇文无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
祁断还是看着白墙,声音里也满是波澜不惊:“我要说是他自己来的,你会信么。”
“你都快把他吓哭了他还自己来!”
“说真的,你有点小看你这个堂弟了,我看你是拿他当大家闺秀对待,作为老朋友,我奉劝你一句,你这个堂弟比你还要难对付。”
“下来,你下来。昨天还喊打喊杀,今天早上床下两双鞋!”
“你让他自己说吧。”祁断有种自己被仙人跳了的错觉,不过事情也简单,反正是两个男人,只要云藏白衣起来自己把话说清楚就好了。他坐起来推了推睡得人事不知的云藏白衣。“起来了,白衣,起来!”
“你叫他什么?”宇文无鹜有点堵心。“不熟的话,叫他云藏就可以。你怎么叫我,就怎么叫他。”
祁断有点懵:“我昨天就这么叫的。”
“昨天?”
在两个人合力推搡下,云藏白衣终于从梦中回到现实。
因为睡得太沉,云藏白衣现在还有点迟钝,昨晚刚一碰到枕头就失去知觉,跟晕过去一样,接着就是漫长的梦境。
在梦里摸爬滚打了一晚上的云藏白衣一醒来就觉得比睡之前更累了,头脑更是一片空白,面前两张大脸,他看了一会才认出一个是堂兄,一个是祁断。
“我怎么在这。”云藏白衣克制着自己想说母语的冲动,回忆着官话的发音,慢悠悠地说。“昨天……”
宇文无鹜看看祁断,耐心地提醒他:“昨天你睡的榻。”
“是啊……”
“那你怎么跑到这里睡了。”
“我昨天,在榻上……”云藏白衣努力在一团浆糊一样的脑袋里梳理昨天发生的一切,听着他们聊天,偷偷打了自己的小算盘,然后是不停地喝米酒……
事实逐渐清晰,云藏白衣终于理清了头脑中纷繁的线索。
宇文无鹜看着自家堂弟极缓慢极缓慢地抬起头,一脸震惊地看着祁断,再极缓慢极缓慢地把脸埋在掌心。
这样子活像一个被恶少糟蹋了的良家妇女因为悲惨的命运而悲伤绝望。
至少宇文无鹜是这么理解的。
“祁断,我们得谈谈。”宇文无鹜尽量让自己说的很和气。
祁断把云藏白衣重新放倒,给他拉好被子,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宇文无鹜,说道:“我没拐过他。”
“是啊。”云藏白衣在被子下面嘟囔一声。
“白衣,不……云藏只是嫌榻硬。”
云藏白衣解释道:“怪我。是我,主动。榻硬,睡不着。”
“两个男人挤了一晚上而已,你究竟在别扭什么,我都说过不会对他出手了。”
“我不该,喝酒。”云藏白衣依然很沮丧。
宇文无鹜哼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祁断松了一口气。
他跨过云藏白衣的身子,穿鞋下床。
云藏白衣把脸埋在掌心一动不动,随意扎起的长发散落成黑色流光,披在他身上。
祁断看了他一会,拿起自己的佩剑,从后门出去了。
宇文无鹜憋了一肚子火,带着火气扒拉灶台里的锅巴。
有些事情不好和祁断明说,刚才推门看到两双鞋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打击几乎让他窒息。没有任何征兆,那一瞬间宇文无鹜满脑子都是云藏白衣那张和弦定三音酷肖的脸,这张脸应该是纯洁的,就应该和不谙世事的少女一样不容玷污。
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穿着软底的鞋悄悄接近。宇文无鹜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转身面对云藏白衣。
“怎么了,哥。你不开心。”
宇文无鹜垂下眼睛,不想去看那张脸:“没事。昨晚你怎么回事,他有没有……”
云藏白衣明白宇文无鹜的意思,就解释说:“没发生什么。榻太硬,我一个人,总是做恶梦。那时候,你已经睡下,我,脑子一热,没多想,就想起你那张,床,能躺两个人还多,多一个人也碰不到,说不定可以悄悄去悄悄回,就抱着被子找他去了。他,不是那种人,什么都没发生。”
听到这样的回答,宇文无鹜只觉得那股邪火更盛,他既惊讶云藏白衣竟然明白这些事,又惊讶自己居然对云藏白衣的了然而暴怒。
不过他没有把这股情绪带出来,他看上去仍然是个云淡风轻的翩翩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