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个人还不至于那么坏。祁断想。
于是祁断禁不住想要逗逗他:“说得好听,其实还是怕死吧。”
“当然。”云藏白衣大方地承认了。“不怕死我就,不必叛逃。”
“你保证以后不再作恶了。”
“有刀架住脖子,我怎么敢。现在我只想,隐姓埋名平安过完这辈子。”
祁断微微皱起了眉头,似乎是想判断这句话到底有多少真心。面前的云藏白衣穿着一身薄薄的单衣,看起来是宇文无鹜家里的旧衣服,经过刚才的打斗,随随便便挽起来的头发也乱了,散落的发丝垂下来遮挡住他精致的面孔,看上去竟然有些落魄的美感。
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他本来就白,此时云藏白衣几乎一点血色都没有,就像一个幽灵,兀自散发着寒气。
祁断不是没见过美人,但像云藏白衣这个样子的他却是第一次见。和宇文无鹜那种淡然的俊美不同,云藏白衣有些女相,眉毛弯弯上挑,嘴唇也略嫌薄了些,这样让他看上去不算友好。比起云藏白衣,宇文无鹜才更符合经典里那些温润如玉的经典儒生形象,让人没有距离感。
一张危险的,看上去不好掌控的聪明脸,却美得让人不想移开眼睛。
宇文无鹜觉得祁断的眼珠都粘到自家堂弟身上了,他干咳一声,打破了这种诡异的安静。
“既然他都说了,就别剑拔弩张的了。祁断,你坐下,云藏,你回去把头发梳梳。”
云藏白衣被看得后背发冷,尽管宇文无鹜这么说,他还是不敢动。
祁断也没有理会宇文无鹜,他指着云藏白衣说道:“你根本不是真心悔悟,只不过是怕我现在杀你而已。如果我现在转身走了,难保你不会重操旧业。”
云藏白衣摇摇手指:“いいえ,人的想法,每刻都会改变。打造太平世界,靠的是法,律的严苛,并不是,人心向善,而是畏惧,刑罚。现在,悔悟,明天说不定又改变了。只有恐惧不会变,因为害怕会死,我逃离了,既然我选择,叛逃就不会再回头,同样,因为恐惧,我决定改过自新,过另一种生活。恐惧,比悔悟,靠得住。”
祁断突然皱紧了眉头:“伊什么?你把刚才的动作做一遍。”
云藏白衣愣了一下,迅速把刚才自己说的话过了一遍,脸上有些尴尬,他慢腾腾伸出原来那根手指,还是那样摇了摇,然后说道:“いいえ?”
祁断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
要不是打不过,云藏白衣都想骂人了。他真的在认真考虑这件事,反正他骂什么,祁断也听不懂,大不了翻译的时候再自由发挥。
最终,祁断坐到了刚才云藏白衣坐着吃饭的地方,还是带着浅浅的笑意,看上去已经完全放弃了追杀行动。
他随手捡了一根蘑菇放在嘴里嚼,主动向紧张了半天的兄弟二人示好:“那就信你一回,此番回去,我跟他们说追丢了,实在找不到人。我绝不会跟他们说你死了的,我刚跟他们说你死了,转脸你就在别处兴风作浪……我懒得解释。别跟我说你打算就此销声匿迹,你不是这种人,我不信。”
云藏白衣没有说话,燃眉之急解了,他却没有更轻松些。祁断说得对,他根本就没想过从此归隐,他所想的,远比将军想的更长远。
轻易被人看穿,云藏白衣不由得多看了祁断一眼。
宇文无鹜看看天色,悠然道:“既然都说定了,大家也别都这么僵着。祁断你也别走了,正好我给云藏新买了床,今晚你睡我的卧房,我睡新床,云藏,你去睡榻。”
说完,他扶起被劈成四瓣的破烂木门,险险靠在门框上放好。
“是。”云藏白衣痛快地答应了。
宇文无鹜又看向祁断,笑道:“你还真是……云藏本来都已经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了,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祁断反而很坦然:“相由心生,我觉得生了这么一副好皮相,肯定也不会是穷凶极恶之徒吧。”
宇文无鹜揶揄他道:“认识你这么长时间,还是第一次知道堂堂祁断也喜欢以貌取人。”
祁断没理他,只顾着抢夺那两人份的蘑菇吃,吃了一阵,他从干蘑菇上抬起眼睛看着云藏白衣,问道:“那是什么,你刚才说的,不是官话吧。”
云藏白衣道:“是我家那边的语言,我,官话不好,一时情急,想不起来用官话怎么表达,顺嘴说了那个。”
宇文无鹜去后院拿了一坛米酒,三个人在昏黄的烛光下交杯换盏。席间似乎只有云藏白衣满怀心事,祁断反而放得很开,他和宇文无鹜本就是旧识,尽管是计划外的重聚,那也有好多话要聊。云藏白衣在一边默默听他们叙旧,一杯一接一杯灌下那些微甜的液体。
夜半时分,适才共饮的各位已经按部就班去休息了。
祁断躺在唯一的卧房也是唯一的大床上,翻了个身。这是宇文无鹜的旧铺盖,到处可见旧主的痕迹。床宽得很,就算睡两个人也宽敞得多,祁断放心的摊开手脚,随心所欲地翻来翻去。
米酒虽然不醉人,喝多了也还是晕乎乎的,祁断困极了,可不知为什么就是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地想些有的没的。
洁白的雪面反射了月光,房间里居然还不很暗,祁断迷迷糊糊看着帷幔外面的亮色,一点一点打瞌睡。
一个身材颀长的影子的从帷幔下方缓慢升起,像黑色的月影。
祁断看着影子遮挡住了亮光,调整呼吸,让自己听起来像是睡着了一样。
那影子站了一会,伸出一根手指把帘子挑开了。
祁断闭上眼睛,等着来人下一步动作。
那只手轻轻落下来,碰触到祁断的额头。一瞬间,慑人的寒气填充了帷幔内的空间。
手的主人没有放弃,他把什么东西放在了祁断脚边,紧接着床板一沉,他本人也爬了上来。
然后一切归于平静。
祁断按捺不住好奇心,睁开眼睛看了看到底什么情况。
入目是一个完整的被子卷,再顺着往下看,是弯曲的膝盖,再往下,是云藏白衣全然放松的睡颜。
他把自己的铺盖搬了过来,逆着祁断的方向睡了。
祁断突然想起了什么,在馒头店的时候,那个小馒头哭着说凉,像雪人一样凉。
云藏白衣闭着眼睛躺着,刚刚他确认祁断确实睡了。现在就盼着他不要起夜,不过既然来了,最好最坏的准备都要做好,要么被踹下去,要么平安无事到天亮,再偷偷搬回去。
但他没想到祁断还挺大胆的,一双热腾腾的手就这么摸了进来,毫无防备地被抓住了脚踝。
“真是凉的!”祁断压低声音惊呼道。“竟然会这么凉!”
云藏白衣似乎已经习惯了被人说凉这件事,他醉眼朦胧的,两下踢开祁断的手,嘴里呜噜呜路不知道说的什么,一翻身又要睡。
“起来。”祁断不停地推他,有种不把人折腾醒就不罢休的气势。
刚才还怕得要死,现在却搬了被子过来蹭床。祁断越发觉得云藏白衣这个人有意思。
“榻,硬。”云藏白衣被推得没办法,挤出了两个字。
“那你怎么不和你堂兄挤。”
“小。”
“那就来我这里挤?等你睡熟了,我绑了你就回中原。”
“就一晚。”云藏白衣不耐烦地用被子盖了头。
“两个男人,像什么话,下去。”
云藏白衣猛地坐起来,阴沉着一张脸正对上祁断。
突如其来的气势反倒把祁断吓了一跳,云藏白衣本来就没什么血色,这样披头散发地坐起来,真有些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