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了屋子,宇文无鹜去把炉火挑旺,一点都没管那一车的东西。
反而是云藏白衣坐不住了,他靠在门边上,指指马车的方向,问道:“那些东西,怎么办。马不能冻太久,会死。”
听到这番话,宇文无鹜像是被逗笑了,本来微垂的嘴角稍稍改了些弧度:“有工匠跟在后面,他们会给我弄好。你不会以为是我自己来操持这些粗活吧。”
“为什么不……”云藏白衣说得有些委屈,声音都低下去了。
“难道你在将军府是自己干活吗。”宇文无鹜抬抬眉毛,目光又落在云藏白衣身上那个破口上,他走过去,小心翼翼把撕破的布片复位。
宇文无鹜专心按压着破损之处,好像用这种方法就能让破洞复原似的。他用了些力气,贴着堂弟身体的弧度压了下去。
云藏白衣感受到来自宇文无鹜的压力,那只手的温度穿透了薄薄的衣料。他没有躲,但心里已经觉得很别扭了。
“这张脸……”宇文无鹜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反而伸出手在云藏白衣下巴上擦了擦。“还是多个人热闹,看着你在这,好像活着也不是这么无聊了。”
这一次云藏白衣稍稍躲了一下,顺着堂兄的话茬接了下去:“为什么,不多雇几个人,有人干活,也在这里陪你。”
“除了弦定三音,我不习惯别人照顾。好了,趁着水不太热,你去洗洗,洗完了直接上床,等工匠收拾好了再出来。”
云藏白衣听话地退到一边,拜刚才的插曲所赐,他已经不怎么紧张了。回想起刚才吓成那个样子,确实非常尴尬。
好像自从反复阅读武林志上祁断相关的文字之后,他便把祁断捧到了一个相当高的高度,一个被妖魔化了的位置。
在他心里,祁断已经不仅仅代表一个剑客,而是变成了一个象征。正如云藏将军代表着无孔不入的掌控,毒姬像是一团挥之不去的阴影一样,祁断这两个字有着不可战胜的含义,还没有对上头,就已经被吓破了胆。
冷静下来之后,云藏白衣也觉得自己太荒唐,毕竟还没发生什么,一切还未有定数。
泡在还有冰碴的冷水中,他长出一口气,尽情享受着这从未有过的时刻,第一次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担心,不用伪装也不用说谎,外面还有人负责安全。他玩弄着飘散在水中的长发,优哉游悠哉地擦洗白得泛青的皮肤。
最后,他把头发往后拢拢,像没有骨头一样化在了浴桶里。
此时他不合时宜地回想起祁断在馒头店外叫的那一声。
祁断的声音低沉,带着成年男性那种好听的颤音,他居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试探他,在明知道无论是不是都不可能得到回应的前提下。
云藏白衣。
云藏白衣学着祁断那时候的语气默念自己的名字。
水温上来了,冰碴融化殆尽,尽管还留恋水流过身体的感觉,他也不得不出来了。
他能听见工匠在前庭乒乓乒乓干活的声音,粗壮的木床腿划过打磨光滑的白石地板发出刺耳的噪音,还有那些粗人说的那些不干不净的段子。
云藏白衣摇摇头,披了一件衣服从后门直接进了卧房,上了床就把帘子放下来了。
床很大,一个人躺在上面略微显得孤单。被子很软,云藏白衣把自己卷在里面,假装给自己制造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外面的嘈杂声褪去了,随着一声门响,这间房子重归沉寂。
脚步声,帷幔上投下了宇文无鹜的影子,他站在外面,没有掀开帘子,用一贯的平淡语气放下一句话就走了:“出来吃东西。”
这顿饭吃的索然无味,两个人都不爱说话,配上干巴巴的饭菜和门外一成不变的雪景,显得清净得可怕。
门响三声,有人在外面叩门。
云藏白衣有些纳闷,这地方人迹罕至,肯定不会有什么行人,除非是特意找上门来。
宇文无鹜也疑惑了下,他放下手里的竹箸起身去开门,嘴里还念着:“难道是工匠回来了?”
不知为什么,云藏白衣却感觉有些不好,他也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站起来往卧房方向退了两步。
宇文无鹜把门开了一条缝,瞧了一眼来人,然后他很明显地露出了一个不悦的表情,用身子挡住云藏白衣的视线,借着拨头发的小动作对着云藏白衣比了个口型。
祁断。
云藏白衣转身就跑。
他仓皇逃回卧房,犹豫了一下到底要不要从后门逃走。
现在前面有宇文无鹜在,暂时应该出不了什么事。只要保持冷静……
突然,云藏白衣意识到一个问题,联想起之前宇文无鹜的反应,还有那句没有得到回答的话——你该不会认识祁断吧——他终于明白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宇文无鹜真的认识祁断。
云藏白衣缩在宽大木床的一角,像小时候那样惊魂不定地等着不知什么时候降临的噩梦。
东瀛也有冬天,也是这样冷到骨头里,小时候的云藏白衣也像这样,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挤在一个大房间的墙角。
纸门那头是毒姬的欢笑声,她和男人交缠肢体的影子被烛光投射在纸门上,被放得好大。与影子比起来,云藏白衣那么小,那么卑微。
被帷幔包围的木床像一个独立世外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之外,宇文无鹜和祁断的对话穿过几乎凝固的空气到达云藏白衣的耳边。
“两副碗筷。”祁断的声音。
“是表妹。你这样贸然上门对她来说很失礼。”宇文无鹜的声音。
“漂亮么,表妹,是要成亲了?”
“乱讲,她父母出事,来我这里住住就走。”
“别骗我,孤男寡女给你送过来一个表妹,不就是要定亲。说真的,什么时候吃你的喜酒。”
“你上门只说这种无聊话,真该给你打出去。”
“是你挑起来的。我还以为,你这里来的是表弟。”
“是表妹。”
沉默,陌生的脚步在房间里转圈,走到了卧房门口停留了一会,这才慢悠悠离开。
这脚步声自信又有力,像是掌握了什么秘密一样。
祁断的声音:“之前我一直以为在东海那边作乱的云藏白衣是你,宇文。”
“你怎么会这么想!”宇文无鹜声音里带了点笑意。
“是啊我怎么会这么想。又熟悉东瀛,又熟悉中原,还神神秘秘不以真面目见人,那手段也很熟悉,狠事做绝却不伤人命,像你。他们求我去对付云藏,我顾忌着你一直没答应。”
“哦?我保证我这两年都没踏出过冷石镇界碑半步。”
“我猜错了。那个云藏给我送来了美人和财宝,我就知道我猜错了,之后就是他纵容手下犯下一桩惨案,一把火烧掉了三十二条人命。既然不是你,那我就不必介怀什么,这才插手。不过,我确实对这个人很好奇,你们就是莫名的很像。”
“你要是真的见到他,会杀了他么。”
“不一定。跟你说实话吧,江家让我尽量捉活的回去给他们折腾,你应该明白的,他们那些手段。不过如果他愿意凑合活着,我就不杀他。否则,我就说我失手了谁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脚步声又转到了卧房门口,停住不动了。
“你都知道不是我了,还来我这里做什么。”
祁断边说边敲了敲卧房的门框:“见见老朋友不行么,我怎么会知道你还金屋藏娇。”
“你要住几天,正好我买了一张床,我和表妹住,你自己住。”
“真不是表弟?”
“看架势你还想验身,好,给你验,但验过了你得娶,否则豁出去我这条老命也要阉了你。”
“哈,还挺护犊子。”
“对她不好也要阉了你。”
“跟你说真的,你猜我在镇子上遇见谁了。”
“我又不是你身上的虫。”
那种不紧不慢的敲击声又来了,结实的骨节敲打在冷硬的门框上,就像追命的丧钟一样。云藏白衣看了一眼后门的方向,心中有了考量。
后门距离床铺大约五步远,而祁断所在的卧房门只有三步远,无论怎样,以祁断的反应速度来说,现在从后门逃走已经不现实了,可能还没有冲到门边就已经被一击毙命。
选择只剩下了一个。
云藏白衣右手在空中划了一下,一柄冰制长锋凭空出现在他手中。他双手握紧刀柄,准备拼死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