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直走到镇子口,直到看不到什么人了,才松了一口气。
云藏白衣挑起帘子,再三确认四下无人,才敢凑近宇文无鹜的耳朵,低声说了一个名字:“祁断。”
“就是他一路追杀你?”
“哈伊。”
“……那我就放心了。”
云藏白衣不敢相信宇文无鹜竟然会这么说,他叫了出来:“什么?那是你们的,首席剑客,有着恐怖的实力,而且软硬不吃,无法被拉拢!”
宇文无鹜不以为意:“应付差事,不必当真。他这个个性除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之外,都不愿意劳心劳力,能追你到这他差不多也该没耐性了,只要你潜藏一阵子不在他眼前晃,这事就过去了。”
“他都,追过来了,面对面!这么近!还叫了我的,名字!怖い,怖いわ!差一点没命,你把,我丢在,那里,他就……怎么说来着……呃……突然……てくる。”
“行了,吓得你都忘了官话怎么说了。”
“抱歉……”
“人之常情。那种情况下,你还能冷静判断,没拔腿就跑,反而是留下来装傻,已经算出类拔萃了。”
“我是,想这里人多,就算顾及到孩子,他也,不能在这里出手,他们正道,最虚伪,不肯伤害百姓。若我跑,他肯定动手。我留在那里,至少还有孩子。他不,会伤害孩子。”
“没错,他不会伤害孩子。你注意到他去哪儿了吗。”
“没。”
“刚才他没看到你的脸吧。”
云藏白衣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应该没。”
宇文无鹜皱了眉头:“什么叫应该没。如果没有,将来应付起来也容易得多,大不了我一口咬定他认错人,如果见到了就没办法了。”
“没看到。”
“他以前见过你几次,印象深不深刻。”
“没有。我也,没见过他。只听过声音,而已,互相。”
“这倒是稀罕。他们竟然会派一个没见过你的人追杀你。”
此时,云藏白衣忍不住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他近乎炫耀地说:“没有几个人见过我的,真面目,虽然是我指挥,但出头的一直是星谷贵一。对外,他才,是掌权者,我不过,是个鹰犬。他们正道,主力都在对付星谷,就只派出祁断堵截我。除了祁断,还有星谷的人也在追杀我,不过这都不要紧,星谷他很,快就会自顾不暇,没有我,他撑不,过这个月。”
宇文无鹜敏感的捕捉到一个姓氏,那两个音节从云藏白衣的薄唇中说出来,幽灵一样钻进了他的心底。那两个字溜进了那座尘封的坟墓,厚厚的棺椁之下他以为早已埋葬的情感再度复活,嚎叫着拍打一道道封印。
“星谷家来人了?”
“星谷贵一。他向,将军请愿,一定要来,他太老了,根本不合适,或许他的心思,不在征服中原,而是想找他失踪的女儿。”
“星谷花带。”
“你认得她?”云藏白衣是真的吃惊了。
宇文无鹜没有回答。
似乎有一个异国女子的幽灵从黑暗中浮起,包裹着身体的素净和服,踩着木屐的鼓点袅袅走来,苍白的手指捏着一柄纸伞,借着雪原的寒气复活。幽灵带着异族的优雅,白面红唇,嘴角是一丝无奈苍凉的笑,她透过重重岁月与宇文无鹜对视,似乎是怜惜,又似乎有无限的怨恨。
母亲。宇文无鹜看着那幻影,略有些悲哀地默念那个生疏的名词。
“不,不认识,听说过而已。”
云藏白衣还是觉得心惊肉跳,他坐在一堆杂物中间,放空思想,想用这种方法平息恐惧。
他看到车顶上似乎有一个破洞,从破洞往外看,天空的颜色就像是祁断身上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
“兄长,我还是,离开,不拖累你。”云藏白衣声音有些沙哑,缓过神来之后就觉得特别累。
“没事,在这住着吧。成衣店的老板娘,对面鞋店的掌柜,再加上碎嘴的包四哥都见过你了,被他们添油加醋之后,过不久冷石镇的老居民就全都知道我有个哑巴表弟。乡民,什么东西一到他们嘴里就走形了,一旦他们坚信你就是我的哑巴表弟,这事就成了,以后你就是代公子,再也不会有人怀疑你的来历。”
“万一……”
宇文无鹜打断他:“没什么万一,比起操心祁断,你还不如想想怎么解决东瀛的追兵。”
“那些废物,还不放在眼内,只担心祁断,过两天,我就走。我可以,留在雪原,不过是肯定不能住在一起了,万一祁断来了,哪怕跟他同归于尽……”
马车戛然而止,似乎是停了。云藏白衣本来是半蹲着,马车急停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他想下车,在杂货里挣扎了一会才绝望地发现自己卡在木床的栏杆里了。
还算宇文无鹜有心,买了一张雕花木床,床头镂空刻着鸟兽,确实非常漂亮。现在那张床被拆散捆作一堆,云藏白衣正好坐在了窟窿上,刚才用力不得法,整个人已经掉下去了,卡在窟窿里上不去下不来。
“没有一件事顺利。”云藏白衣撑在两边试着用力,小心着怕弄伤了雕花和衣服,一点一点把自己往外择。
宇文无鹜恰到好处地伸出援手:“别把他想太复杂,他也是个普通人,别告诉我你连交手都没有,就平白无故怕成这个样子。”
云藏白衣反驳道:“我试了他。我派了,两个美人,带了厚礼去见他。那是我,麾下最有见闻的两个人,是最机灵的,探子,无论他是爱财,还是爱色,还是喜欢附庸风雅,一试便知。”
“结果呢?”
“他退了美人,送回厚礼,无视我们的劝降,隔天就,屠灭了我的营地!打不过,又无处下手,除了跑,我还能,做什么。”
“嗯,像是他的作风。”
宇文无鹜那只形状漂亮的手固执地伸着,但云藏白衣好像赌气一样,就是不去拉一把。他用力往外挣了一下,成功地在衣服上撕了一个口子,当然,也终于从栏杆里脱身了。
宇文无鹜瞄了一眼那个不大的口子,伸出去的手换了个姿态,改成搀扶的动作,挽住云藏白衣的手臂扶他下来。
“说的好像,堂兄你,认识他,一样。”
宇文无鹜没有说话,他的眼神还是粘在那个口子上,挪不开。
灰白的衣服被撕开一个小口,露出了里面白色的里衣。那颜色如此突兀,像是黏上了什么东西一样,白森森的,随着行走的动作改变着形状,像虫子,也像粘液,像是什么脏东西。
注意到宇文无鹜的目光,云藏白衣也低头瞧了一眼,他伸出手比了比破口,用两根手指就完全挡住了白色的里衣。但他担心的不是这个,除了祁断之外,他最担心的还是那张床。
“雕花没坏吧。”
宇文无鹜有些心不在焉:“这件衣服是弦定三音的。”
“舅舅的。”
“破了。没关系,以后你可以穿他的衣服,你们身量也差不多。和新做的衣服搭着穿,以前弦定三音只穿这种灰溜溜的衣服,你和他长得像,身材也像,也换着样穿穿让我看看。”
云藏白衣觉得有些别扭,但哪里别扭也说不太清楚,他有些想象不出以前舅舅和这位堂兄的相处模式是怎样的。
十一年前,弦定三音带着只有十二岁的宇文无鹜,避开十方毒姬的眼线,偷了一条船从东瀛返回中原。毒姬因此大怒,在未来十多年里对这个弟弟只字不提。
那些恩怨云藏白衣不知道其中的内情,也不想知道,不管十方毒姬和弦定三音之间发生了什么,都已经随着其中一方的死亡而烟消云散了。或许那一抔黄土之下埋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不过对于后来人来说,其意义不会大过一张可以安睡的床。
“哥,床要怎么安置。”
宇文无鹜却答非所问:“以后小心些,不要再把衣服弄坏了。”
“嗯?”
“你我都不会针线,还需要跑一次镇子,麻烦。”
“嗯。”云藏白衣本来想说自己会的,“我会”两个字在嘴边转了一圈,又给咽了回去,只换回一个简单的应声。
他小时候看将军府里的侍女缝晴雨娃娃,觉得有趣,干脆背着毒姬偷偷跟她们学了起来,在了无生趣的内宅里也算是唯一的消遣,每到闲暇的时候他就偷偷拿出那一套家伙事,给那些简单的小娃娃缝出千奇百怪的造型,缝得多了倒是练了一手漂亮的针线活。
只可惜后来叫毒姬发现了,遭了好一顿数落,好不容易积攒下的一箱子各式各样的小娃娃也都被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