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年前,有狄氏长袖善舞足智多谋,逐渐在乱世中站稳脚跟,平六国,止兵戈,终于把全部版图纳入麾下,建立了晏朝。
此后便是长达四百年的歌舞升平。
每个老朽的王朝无论看上去多么光鲜,掀开那层遮羞布之后入目的总是那一片苍夷。
晏太祖曾经招揽过一个古老的家族,在那之前,这个家族深居浅出藏身在山林里,那一代的族长身着长衣跨过溪水款款走来的时候,带来的是举世无双的医术和四百年后才初露端倪的祸根。
可惜晏太祖看不到那么远,而且他有充分的理由,非要把这条血脉藏在身边不可。
宇文氏身怀异术,这独一无二的本事给他们带去过荣光,也直接造成了这一脉的衰败。他们世代行医,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世间便传说宇文一脉练成了不死药,证据便是他们家族中人个个数十年不变的容貌。
事情闹得大了。遭到几次围剿之后,当时的族长狠下心,更改姓氏化整为零藏入深山,似乎是溶解在熙熙攘攘的世间了。
时光更迭,这条血脉也经过了数次波折,才被晏太祖碰上。
毕竟没有一个帝王不喜欢长生不老。
从原本家族里分出来的这一支,姓宇文。年轻的小族长带着还羸弱的野心,心甘情愿来到了帝王身边。
晏太祖得到了宇文家族,也得到了不死药。天下在手,不死药也是囊中之物,晏太祖似乎能看到自己的万寿无疆,他还很年轻,而时间又很长,他还有很多宏图伟业要实现,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五十年后,已逾八十高龄的晏太祖遇刺身亡,同时遇难的还有陪了他一生的宇文氏。
三百四十七年后,晏太祖已经变成宗祠里一张褪色的画,画中的他看上去仍然正值壮年,或许如果没有那场刺杀,他真的能看到晏朝崩毁的这一天。
银甲的武将用手中的火把点燃了画像,待火焰燃起的瞬间就转身出了烈火熊熊的祠堂。
晏朝第398年,狄家平了叛乱,重回朝堂。
似乎一切如旧,但帝王身边已经没了宇文家族。他们第二次消失在人间了。
……
宇文无鹜看着匍匐在自己面前的云藏白衣,不自觉叹了口气。
他想继续无视下去,等他跪够了自行离开,省的给自己添麻烦。
现在天色有些晚了,雪原的卷地风吹起积雪,顺着窗缝溜进来,带来了一股冷气。
宇文无鹜把缝隙堵上,又回头看了一眼云藏白衣。
对方还跪趴着,一直没有动,额头触地,顺直的黑色长发散落在地上,简直像一尊雕塑。
这房间算不上冷,但也绝对算不上缓和。
终于,宇文无鹜受不了了,毕竟是从小玩到大的堂弟,在那个千里之外的国度里他们一起度过了最无瑕的时光。虽然之后天各一方,但在内心深处,他是给这个堂弟留了一个位置的。如今,自称走投无路的云藏白衣带着一身风雪,可怜兮兮地拜倒在冰凉的地上,宇文无鹜确实觉得非常于心不忍。
他走到云藏白衣面前轻声问道:“你说你何苦叛逃呢。”
“我,不想给他们,做事了。他们,只拿我当,工具。骗人,说谎,每天都是,骗自己人,也骗外人,不想做了。”
“你这官话说的也不好,一听就听得出来,我收着你,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云藏白衣讷讷答道:“除了堂兄这里,我也,没处去。将军那边逼得紧,想着堂兄这里人迹罕至,就只好来投奔了。”
“好了好了……”宇文无鹜没办法,把人从地上搀起来放在椅子上,从窗外拿进来一壶已经吹凉的茶给他倒了一杯。“你就在这里吧。口音也是问题,在人前你别说话,我就说你是我远房亲戚,是个哑巴,等风头过了,你再另寻他处。”
“多谢堂兄。”
“生活习惯也改改,学着吃点热东西。唉,真是麻烦。你是个聪明人,偏偏选了个这么个时机叛逃,东瀛人刚惹了众怒,你就跑了,那边饶不过你不说,中原这边也不能放过你。除了躲着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先躲一阵子,等风头过了再随便给你找个身份。凭你的本事,在哪都活得下去吧。”
云藏白衣用舌尖舔了舔略带冰碴的茶水,面对堂兄的数落,连眼皮都不敢抬。他像个惊弓之鸟,想来是一路逃命受了不少辛苦,如今好不容易能有个安身之地,他极端珍惜这个机会。
“听凭堂兄吩咐。官话,之前毒姬只教过读写,不让说,可能是忌惮将军。如今听得懂,认字写文章都没有问题,唯独说不,出来。”
宇文无鹜给他添满了茶杯,没有说话。他很清楚,如今云藏白衣算是个逃犯一样的身份,东瀛中原两边都想把他找出来除掉。
他一直隐居在雪原深处,只是这次东瀛人闹得大了,就连他也听说了不少事。据说东瀛人数月前突然登录,以来就剿灭了几个小门派,那些门派说重要也不算很重要,如果是灭于一般的冲突可能谁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充其量只能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可那毕竟是东瀛人干的,牵扯上异族,问题就严肃得多。
宇文无鹜猜也猜得到在这里面云藏白衣扮演的是什么角色,无外乎是个助纣为虐的狗头军师。白衣身为云藏将军的私生子,从小就被当做武器培养,身为将军骨肉却一天少主的日子都没过过,连父母都不叫,只能叫将军和毒姬。还算毒姬有怜子之心,故意没教好他口音问题,这样一来就只能留在东瀛这边做个智囊,不必被派到中原人中间当细作,也就相对安全了些。
但毕竟也算是幕后主使之一,不被记恨是不可能的。
偏偏他还在惹下一堆祸事之后才叛逃,招了两屁股追兵。
“白衣,别的事你别操心了,追兵交给我,你先把口音改了再说。”宇文无鹜想像小时候那样捏捏他的脸,伸出的手半路却又硬生生地缩了回来。“好久不见,你跟小时候差别不大,只是……更像你舅舅了。”
云藏白衣歪歪头,回忆了一下那个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带着宇文无鹜逃离东瀛的舅舅,他很努力地想要记起他的名字,但毕竟太久远了,印象不是很深刻,别说名字,就连长相都记不太清了。
不过他不想让宇文无鹜发现这一点,就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点头道:“毒姬也,这么说。”
毒姬根本没提起过这个弟弟,一次都没有过。云藏白衣想。
“我还以为他当年带着我走了,毒姬会记恨呢。”
“弟弟就是弟弟。舅舅现在可好,他不,在这里,搬去镇子了,还是没回来。”
宇文无鹜攥紧了拳头,又松开,再攥紧。
看到他这个反应,云藏白衣意识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难道说……”
“他不在了。”话说出口,宇文无鹜反而松了一口气。长久以来,这个噩耗像巨石一样压在心头,无处说也无人可说,他只能揣着这份讣告在这个死寂之地苦挨日子,如今终于将死讯说出来了,倒真是轻松了。“弦定三音前辈他重病不治,两年前去了。”
“……”云藏白衣垂下眼帘,出于尊重,在心里默哀了下这位早就记不起来的舅舅。
死讯来得突然,却不是那么不可接受。毒姬权当没这个弟弟,而他也压根想不起来有个舅父,这一刻除了这层血脉带来的一点悲怆,他其实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来吧,白衣,洗了澡就去床上躺着。你来的突然,没有准备多余床铺,今晚先凑合过,你睡床,我去榻上睡。”
云藏白衣没打算跟他客气:“明天,和堂兄一起去镇子上置办东西,有银子,够花销。就像你说的,我是,你哑巴表弟。”
宇文无鹜点头,起身先去了暖房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