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家。”祁断终于放弃拍打那扇可怜的门,叹了一口气退在一边。
云藏白衣却很固执:“他一定在家,还是在躲我们。你走开,我来。”
祁断让开一个位置,抱着胳膊准备看云藏白衣折腾。
那扇木门经历了十多年的风雪,带着斑驳的印记忠于自己的职责。云藏白衣抚过深深的木纹,背对着祁断,恢复成过去的面无表情。
他隔着木门感受门内空气的震荡,徐徐气流穿过空间的阻隔扫荡过貌似空旷的房间。
尽管没有真的看见,但在气息的试探下,房间内的摆设在他脑中纤毫毕现。
窗下有榻,榻上摆放着矮几,矮几上尚放着一杯热茶;屏风之后,石面四方桌稳如泰山,四把椅子去了三把;卧室房门洞开,厚重的帷幔保护着内中之人,阻绝了试探。
收回了内力,云藏白衣心里有数,他轻叩房门三下,便退到和祁断一起的地方揣着手等着。
这次终于有了反应,怎么都叫不出来的人阴沉着一张脸出现在他们面前,虽然算不上友好,也算是个好开端了。
宇文无鹜指着云藏白衣半天说不出话,刚才的试探强硬又霸道,完全没有半点谦恭,也看不出一点情谊。
现在云藏白衣带着温和的笑脸和祁断并肩而立,又跟刚才的强横判若两人,一时间宇文无鹜也不知该如何评判这位堂弟,是因为长时间避而不见让他失了耐性,还是被因为被邪功扭曲了本性所致,一切真相都隐藏在那一抹浅浅的笑意下,让人摸不清真实。
祁断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你可终于出门了,麻烦我们多少次。”
“七次。”宇文无鹜让他们进来,这是自云藏白衣搬出之后三个人第一次见面。
云藏白衣把那一杯热茶倒了去,端着空空的茶碟送到祁断面前。
这一切都被宇文无鹜看在眼里,祁断乖乖去干活的背影象征着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被改变了,旧有的秩序被打破,皆因云藏白衣的闯入,他孤身前来,破坏了此地长久以来维系的平衡和孤寂。
“云藏,你支开他,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云藏白衣直接开门见山地承认了:“是。我有些,私密话想跟兄长说。”
“说吧。”
“我们此来,是来辞行的。昨夜的骚动想必兄长也略有耳闻,星谷贵一已经找上门来,可惜刚盖好的房子……”
“也难说不是遂了你的心愿……“宇文无鹜微抬双目,带着冰冷的笑意凝视云藏白衣。“你早就想搬走了吧,我知道你的性子,被困在这种地方想必是度日如年。”
“兄长,你不是想说这个吧。”
“我知道是你杀了货郎。”宇文无鹜说道。
云藏白衣不做声。
“留下了手里剑,我就觉得奇怪,哪有人追杀人还故意留下痕迹的。但如果是你做的,就好解释了。你要通知星谷你在这里,那时候你已经到了我这,我肯定不会看着你被杀,正好引他们出来一网打尽。而且这几天我突然想到,你刚来的时候说与人打听过我,我问你会不会影响你扮哑巴,你说是个游方的货郎。货郎,不就是这个货郎。”
“确实,我被追得走投无路,为防止行踪被泄,才不得已杀人灭口。用手里剑只是一时冲动想要嫁祸星谷,却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而做得过了。并没有,想要利用兄长的意思,毕竟……那时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收留我。”
“那是我多想了。”
宇文无鹜没什么表情,他和云藏白衣对面而立,一个比一个冷若冰霜,前几日还温情以待的兄弟现在比陌生人还要生分。
“好了,你说祁断对我有意,我就自行避嫌,算是仁至义尽了。你现在辞行也辞过了,什么时候走。”
“还没有完,还有一个人,需要告别。”
“你在卖什么关子。”
“舅舅,弦三。”云藏白衣欠欠身。“我在来的时候,毒姬装作不不在意的样子提醒我让我注意下弦三。我知道,她和弦三大吵一架逼走了他,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还是有悔意。只可惜我虽然知道了弦三的结局,却无法告知她。那就让她继续以为弦三仍在某个角落里活着吧,如果他在天有灵,希望能给姐姐托个安心的梦。”
宇文无鹜把头扭到一边,故意不去看堂弟的脸,手臂伸出,指着门外一个方向一言不发。
云藏白衣走了出去,踏着初春微软的融雪走向宇文无鹜所指的方向。
没走多久,他就走到一片平地上。
说来奇怪,现在天气回暖,所有的雪地都湿哒哒的,唯有这里还保持着严寒时期的景色,似乎被什么东西保护起来,让这里不受外界影响而变化。
正在云藏白衣怀疑有什么阵法的时候,宇文无鹜从后面过来了,他自顾自走了过去,一挥手解开了禁制。
眼前的情景如水波般荡开,一层幻象散去之后现出了真实的场景。
这里不是什么雪地,而是一片永不结冰的水塘,塘心有个浮岛,上面坐落着一处琴型坟冢,正自内而外散发着幽幽寒光。
云藏白衣这才恍然大悟,如果没有宇文无鹜解围就贸然闯入的话,一定会落入这池水中,而水下又不知道有什么,不过依着宇文无鹜的性子,擅闯者肯定不会有好下场了。
坟茔现世,宇文无鹜轻轻一踏便飞身而上,落在墓碑旁边。
云藏白衣紧随其后。
“依着弦定三音的性子,这方净土是最适合他的。”宇文无鹜轻声说道。
尽管对这个舅舅的音容已经记不太清了,云藏白衣还是抱着虔诚的心意半跪在前,扶上那块由寒魄石制成的墓碑,脸上挂了几分悲色。
“舅舅,外甥来看你了。”
此时云藏白衣将大部分面孔隐藏在垂落的发丝之下,又是一副温顺谦恭的模样,那形影和过去的弦定三音合二为一,旧日情景重现,宛如梦中。
宇文无鹜不忍再看,扭头转向一边。
墓碑上只有弦定三音的名字,没有铭文,也没有任何纪念的话,朴素的寒魄石碑象征着逝者无争的个性,本身就是最好的墓志铭。
就连云藏白衣都略有些动容,接下来的话也有了三分真心:“十余岁一别,竟天人永隔。是外甥不孝,事到如今竟然无半分感情可以缅怀,这也是外甥我最后一次来看你,此一去,不知何时回还,也不知是否有命回还……不说这些,只可怜我那任性的母亲,气走了你,送走了我,竟是永世不再相见了。”
听到毒姬的名字,宇文无鹜不由问了一句:“毒姬……到底怎么想弦定三音的。”
一句话,把云藏白衣带回了还在东瀛的日子。
永远穿着艳红衣服高坐台上的十方毒姬,看上去仿佛一尊泥塑——一尊没有感情的泥塑。
她的感情已经作为一场任性旅途的祭品,全部送给了她的将军,哪怕是儿子和弟弟也也无法分得一丝一毫一样。
儿子只不过是个收藏品,弟弟更是连陌生人都不如。
“她……很是想念弟弟,毕竟是亲弟弟,一母同胞。尽管她不说,但我看得出来,提起弦三的名字她总是一副落寞的样子。只不过她坚强惯了,也不肯让我们知道。据说双生子都会有感应,也不知道弦三仙去之时,她会不会有感觉心痛。”
“看不出她还有这种心思。”宇文无鹜更加无法直视云藏白衣,害弦定三音病情加重的愧疚感再次袭来,让他心口一滞。
“外表冷漠的人,往往内心更加敏感,毒姬就是这样的人。因为敏感,才容易受伤,所以才会把自己包裹在伪装下。唉,也是我愧为人子,出逃之后,怕是难有命回家了。”
看到堂弟可怜兮兮的样子,宇文无鹜心软了软,也不再去怪这个堂弟因为妒忌所说的冷言冷语。根深蒂固的负罪感无法消弭,对于毒姬和云藏白衣他始终是觉得亏欠了的。
毕竟当年弦定三音和毒姬交恶,所以才会出走,出走之后又因操劳过度染上重疾,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一名遗孤,无论如何也已经欠他们家太多了。
“云藏,你怕死吗。”
“怕。”
“为什么怕。”
“天地之广阔,容纳了太多秘密,而我只能窥得九牛一毛,就这么死了,我不甘心。”云藏白衣坦言。“况且我还有个遗憾,临出行之时我想问毒姬一句话,可惜她没来送我,也就没有问出口。现在我又是叛逃之身,恐怕再也无缘了吧。”
“你想问她什么。”
云藏白衣张张嘴,昔日种种涌上心头,渐行渐远的故乡和没机会问出口的话终究变成唇边上的一抹苦笑,只有那时那地才有意义的言语终究消散了:“我想问问她,当年把我那箱晴雨娃娃,扔到哪去了。”
“好巧,我也有句话想问弦定三音。”宇文无鹜知道他没说真话,但他懂,同病相怜下他也有点眼眶微红。“那你还想回去问问她吗。”
云藏摇头:“她已经用行动回答了我。不甘心,但就此身死更不甘心。哪怕已没有必要,也知晓答案,我还是想回去再见她一面,哪怕她骗骗我。”
“我也怕死,我怕的是到了下面无颜面对弦定三音。此生此世我既没有荣登帝位,也没有一鸣惊人,只不过是一个在偏远角落苟且偷生的懦夫。也许等我做出了可以慰藉他的事之后,才能有勇气赴死吧。”
“兄长要随我们一起走吗。”
“不了,既然你是这个爱生妒忌的性子,我也不去你跟前碍眼,避嫌都来不及。”
云藏白衣惋惜道:“可是苦守在这里,就算是,舅舅,也不会愿意的。虽然,他留你在这里,可他一定也不愿意见到,这个结果。”
“你又不是他,怎知如今结局不是他所乐见。”
“血脉……”云藏白衣站起身,伸手掸了掸膝盖上的碎雪。“总有些共性。他和毒姬,非常相似,只要是心中挚爱可以幸福,什么都可以牺牲,包括自己。他真的爱慕花带,一定也,希望她的后人可以平安快乐。”
“遇见你,就代表我平安不了了……。”
“嗯?”云藏白衣歪着头故作不解道。
宇文无鹜释然一笑,那笑容超脱世外,美得不似人间。
“你说得对,同一血脉总有相似之处。你想活下去,对吧。”
“是的。”
“我怕死,只是因为怕到了下面因为一事无成无法面对三音,这人世我早就受够了。所以我要感谢你,给了我一个可以面对他的理由。你走吧,和祁断一起,务必保重。放心,有我在,你会平安无事的。”
云藏白衣一怔,万没有想到这么轻松就顺利得到了堂兄的保证,原本他还打算多加利用自己这张脸和宇文对弦三的情分的。
“兄长……”
宇文无鹜转过身去,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什么都不必说了,我想到一个可以让你再无后顾之忧的方法,等我谋划好了,自然解你烦恼。只是你树敌太多,事情解决之前尽量不要离开祁断。你走吧,我想和弦定三音单独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