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无鹜的行动力极强,在他的操持下,隔月就在两里开外一个更隐蔽的背风口修好了一间小屋,规格完全复制了旧居,从外面看去,除了新旧差别,两间房子一般无二。
完工那天,三个人各怀心事凑了一堆,一人捧了一杯温热的酒放在唇边慢慢抿。
云藏白衣偷偷打眼瞧着宇文无鹜,做贼一般用冰雪般的呼吸把温酒吹凉。
好在宇文无鹜也没心思放在他身上,他皱着眉头在想什么,顶着酒碗里旋转的淡黄色液体出神。
“终于到日子了。”宇文无鹜冷不丁蹦出一句话。
祁断知道宇文无鹜在跟自己说话,他嗯了一声,算是个应答。
宇文无鹜接着说:“云藏这些日子变化很大,我知道,他开朗许多,说话都多了,也得亏他勤练着,刚来时候的口音几乎听不出来了。”
“嗯。”祁断还是用鼻音应付过去。
“你可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是啊,以前隔着竹林听他讲话的时候,几乎听不出他在说官话。”
“我们兄弟挺像的。祁断,我跟你说过,我有两个哥哥,都死了。在东瀛的时候,我们两个是对方唯一的玩伴,也算除了血亲之外,最亲近的人了。只是他随了十方毒姬,性子很是凉薄,漂亮话也不必说我心里有数,分开这许多年我还记着他,他对我必然是没什么感情了,天性使然,要不是走投无路,想必也不会来投奔我。但我知道,对你,他是认真了的。”
宇文无鹜说的越多,祁断心里就越不好受。血气方刚的少年,心里都做过仗剑天涯红袖添香的美梦,饶是再视纲常于无物,骨子刻着的也是伦理的烙印。
祁断觉得自己需要一点时间,可惜云藏白衣留给他的时间极少,好像还来不及思考就被拖入了一个大漩涡。明明一开始是追捕者,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猎人和猎物换了个位置,如同飞蛾扑火,向着光明而去,却不知不觉中掉入了一张无法逃离的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被那火焰燃烧殆尽。
云藏白衣看着很冷淡一个人,接触起来才发现那副外表下隐藏的暴烈,他大概是把祁断当做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旦抓在手里,就不肯放开了,连带着旁人都陷落下去,无法脱身。
每当祁断这样想的时候,又忍不住责怪自己,明明是自己的问题,就合该被他这种人所吸引,逃也逃过了,问也问完了,结果还是要怪在云藏头上。
他看着云藏白衣,回想那时候的初遇,在一片水雾中他头戴斗笠面纱,在脸蛋冻得通红的乡民中间,宛如鹤立鸡群。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就注定了这个结局,也难说是谁先纠缠进这段关系里。两个人,生活环境和所奉行的信条都迥然不同,却正好被对方吸引,再也无法逃开。
“云藏他……”宇文无鹜瞄了一眼坐在一边在装哑巴的云藏白衣。“毕竟所受教导与中原不同,行事上有偏差的话,也不要太苛责他。”
“我知道。”祁断点头。“我都知道。”
不,你不知道。宇文无鹜想。
时间回到昨夜,最后一件新家具重重落在新铺好的白色石头地板上,打发了工人,兄弟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背着手在新房子里转来转去。
祁断不在,他留在宇文无鹜的居所准备饭食
终于有了一间自己的藏身之地,云藏白衣快要被冰封蚕食的心也不禁为之动容,曾经以为天下之大却无一席之地可以容身,转瞬间就有了一座可以为所欲为的居所,涌现在心头的感觉,或许可以称之为温暖。
抚过崭新的家具,没有加温过得房间里飘着木头的冷香,云藏白衣深深地呼吸着,享受这一刻的感觉。
“怎么样,这地方。”
云藏白衣勾了勾嘴角:“无话可说。原谅小弟我,说不出来想说的话。以后如果兄长需要我,必定万死不辞。”
“我不要你万死不辞,你好好活着就行了。”宇文无鹜瞧着蜡烛下晃动的阴影,似乎有些出神。“你活下去就算对我的回报了。云藏,我清楚得很,你根本没什么感情,你所说的感激不过是礼尚往来而已。”
云藏白衣沉默了,在这个时候被戳破了小秘密,确实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
宇文无鹜接着说道:“你会来投奔我,不过是算计下的最好选择。我都理解,练了凝水成冰这等邪功,你也是身不由己。只不过,我想问问,你对祁断是真心的,还是利用。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无论是你还是他,我都不想再失去了。”
“……原本我有十分情感,被毒姬毁去三分,将军抹灭三分,其余两分消磨在勾心斗角和邪功之下,仅余一分还在。兄长你说得对,我无能,为力,我很努力想去感激你,可终究只是徒劳。这一分情感分无可分,只遇上一个良人,他夺了去,我这里已经半分不剩,没有办法再分心他人。只能说一入情关便身不由己,我也知晓,这样下去不行,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开始,是想利用他,奈何他偏偏以赤子之心相对,反倒赔了自己进去。”
“可你早晚要变成无心无情的存在,以后要怎么办。”
云藏白衣沉吟道:“能拖一天是一天,我尽力压制。倒行真气,修为不进反退的话,倒是感觉恢复了些,笑起来也不全是装的了。”
“哼……”宇文无鹜苦笑。“我还以为你是精明人,结果也做了这种自毁修为的蠢事。要是祁断一直护着你倒也无妨,可万一他抽身而去,你没了修为要怎么活,想杀你的人不少吧。”
“我也想通了。如果活着像个行尸走肉,无情无感,无喜无悲,倒不如死了。如果说早晚有一天会变成这样,那从现在开始我就要好好记住每一天,记住每一种感觉。毒姬以为我不曾经历就不会因为失去而悲哀,殊不知那样才是最大的悲哀。是生是死,不后悔。”
就着微弱的烛光,宇文无鹜凝视这个从千里之外背井离乡而来的堂弟,第一次觉得云藏和弦定三音达到了神韵的重合,到底是毒姬一族的人,他们骨子里都是一样的近乎偏执的忠诚,不死不休。
事到如今,宇文无鹜也只能苦笑:“活着,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