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宇文无鹜的答案太过诡异,云藏白衣错愕之下不由得反问了出来。
“我害死他的。”宇文无鹜重复着,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宇文家的人,命都长,我们的祖先,八百岁才殁。虽之后血统混杂,连遭迫害,连姓氏都变了几变,可只要保养得当再配合祖传的驻颜方,活个两三百岁还是不成问题的。弦定三音只活了四十岁就英年早逝,连普通人的寿命都嫌短,没有人害他,怎么可能。”
云藏白衣帮他擦擦脸上的水迹,耐心等他继续说。
宇文无鹜缓了缓,拖着平缓的语调慢慢诉说:“弦定三音叫我少主的,他虽然也是宇文家的一支,但不知为何,他却回来我父亲身边做了侍卫。我的二叔公年轻的时候,中了毒找你外婆解毒……哈……虽然解了毒回来,却落了个心病,没几年就郁郁而终。因为这层因缘,我父亲起先是不待见他,可怎么说呢,尽管隔阂越来越深,可是当母亲和两个哥哥尽皆战死之后,他竟然成了唯一一个可以托孤的人。那时,我才三岁。”
宇文无鹜闭上眼睛,似乎是在努力在残破的记忆中寻找那时候的影像。
宇文寒庭——他的父亲,木然地看着怀抱着自己幼子的下属,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最后一次看向自己唯一存活的骨肉,抿抿嘴角,转身,坚定如同山岳。
弦定三音紧紧抱住孩子,向着主人的背影施最后一个礼。
凭着模糊的回忆和弦定三音曾经讲述过的故事,宇文无鹜编织出那段往事:“我被弦定三音带去了东瀛,投奔十方毒姬,之后你都知道的。可是后来,他和毒姬交恶,不得不带我返回中原。我从小在他的教导下长大,唯一的目标就是杀了皇帝报仇。他不停地灌输给我这个,我不知道除了报仇之外我活下来的意义是什么。”
“没错,我是衣食无缺,他也不会逼着我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唯有一件事,他不许我去镇子,也不许那些来干活的工匠跟我闲聊。一开始我觉得可能因为我是叛将之后,他是在保护我,直到我们在这里躲到第七八个年头,我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在我的逼问下,他终于承认这些年故意用莫须有的仇恨牵绊住我,复仇是假的,他是不想让我离开,那个皇帝,早就死了,连他的儿子都被他的叔父推翻,外面早就改朝换代了!你瞧,唯一的信念荡然无存,我连方向都找不到。”
宇文无鹜收回了一直放在云藏白衣脸上的手,站直了身子,算是放过了他。
终于松了一口气的云藏白衣坐了起来,直视着宇文无鹜的双眼,问道:“于是,你杀了他?”
“……我发了一通脾气,出走了。我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二十年日夜提点的杀父之仇,一夕倾毁,我需要另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当年的争吵历历在目,勃然大怒的少年指责着沉默安静的灰衣人,将一句句伤人的话毫不留情地甩了出去。
然后转身而去。
被遗弃的弦定三音彷如一根朽木,任由话语的刀锋刻蚀自己,气如川流,眼中死水一潭。他听见自己守护了二十余年的人踏雪而去的声音渐行渐远,雪碎如心碎,他终于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来,双膝跪地,一瞬间苍老了数十年。
回想起决裂的那一刻,宇文无鹜终于再也藏不住内心的悔恨,咬着下唇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云藏白衣跪坐在床上,近乎冷漠地看着宇文无鹜在痛苦中挣扎。
初来乍到之时,宇文无鹜清高得仿佛不染尘埃一般,可仅仅到了第四天,那副假面就被撕毁在尘埃里。
巨大的反差让云藏白衣几乎想要拍手称快。
宇文无鹜想说点什么给堂弟听,说说他们相处的那些日子发生的事。
可他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两个安静的人过着安静的日子,上千个日夜就在这样重复着过去了,平静到乏味,却不无聊。
大概因为只要有弦定三音在,只要能看到他的身影,这日子就很好过。
终于,宇文轻轻开口,说了一件小事:“他对我,并无半点亏欠。有一天,我故意藏起来,想瞧瞧他惊慌失措的样子。没想到他居然非常淡然,好像完全没发现这里少个人一样,像往常一样温饭打扫,读书弹琴。
他甚至还煮了一壶茶摆在院内慢慢饮。日落的时候,终于熬不住肚子饿的我这才狼狈地爬下来,蹑手蹑脚逃回屋子,却没想到正撞上弦定三音。他指指房顶说,天晴落雪,暴露行踪了,少主。没错,我藏在房顶,无意之间踢落了积雪,他就是这样,集天下之隽雅,成君子之遗风,他是最好的人。”
话语落,宇文无鹜哽咽到几乎不能呼吸,只是他宁愿再也不要想起弦定三音的好,回忆中的他越完美,就显得那次争吵越残酷,未来的日子也更加难熬。
“云藏,我不是你,没有你圆滑,如果是你的话只要离开了这里自然能闯下一片天地,可我不行。弦定三音把我塑造成了他想要的样子,一个阴沉安静不善与人交谈的怪胎。出去的日子并不好过,我在一座山下买了个清净的院子,住了两年。那时我才想通,我不想当皇帝,不想造反,我只是想陪着他平淡地过一辈子。可是已经太晚了,弦定三音跟我吵架那天就已经病了,我还跟他说,我再也不回来了……那两年他心力交瘁积劳成疾,等我回去的时候……”
“别太自责了,弦三的死不怪你。”云藏白衣简单地安慰了一下,继而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当年,毒姬和弦三到底因为什么交恶,以至于他要出走。”
这个问题让宇文无鹜猛然一惊,似乎把他从往日的回忆中炸了回来。这个问题好像触及了一些底线,或者涉及到了某些他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云藏白衣尽量模仿着记忆中的弦三,学者他的样子做了个疑惑的表情。
这表情非常完美,温和又无害,恰到好处地勾起了宇文无鹜最不堪的怜惜。
“抱歉,兄长,似乎让你为难了,我还以为我真的什么问题都可以问的……”
宇文无鹜垂下眼睛,负罪感让他不敢直视云藏白衣的眼睛,终于开口。
“无妨……这都是公开的秘密,只不过毒姬故意不让你多接触弦定三音,而且你年纪又小,不知道也是理所当然。弦定三音有个……求而不得的爱人,也为心上人做出许多牺牲,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对方至死也没给他一点希望。最后他护着遗孤投奔毒姬,毒姬本想把那个孩子交还给本家好好培养,可弦定三音不同意,你也知道,毒姬霸道惯了,一向唯唯诺诺的弟弟从中原过来竟然敢忤逆她,她一气之下扬言要把孩子抢走藏起来谁也别想找到,弦定三音害怕她真的做得出,就匆匆逃回中原了。”
这番解释略有些复杂,云藏白衣着实好好消化了一会。
遗孤无疑就是宇文无鹜,而弦定三音暗恋的人——“交还本家”四个字让云藏白衣想起了不顾自己年纪大非要跟着来中原的星谷贵一——说不定就是星谷贵一那个失踪的女儿星谷花带。
也没有别的人了,既然毒姬要交还本家,那说明宇文无鹜所谓的本家就是毒姬身边的人。宇文无鹜的父亲是谁都不必说,丢了女儿而本家又在毒姬身边的,也就是星谷家了。
这个星谷花带的性子据说和毒姬很像,受不了家里的繁文缛节毅然决定逃家,这一逃就逃到了另一片土地,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她。星谷贵一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女儿失踪之后没几年他也愁白了头发。
云藏将军借口帮他追回女儿,也改头换面来到了这里,没想到遇上了十方毒姬。不想接过母亲衣钵的毒姬对云藏将军一见钟情,抛下一切跟着那个人私奔了。
这大概就是一切的开始,以悲剧开头,以未知结尾。
宇文无鹜轻轻抱住自己仅剩的血缘兄弟,固执地把他锁在自己怀里。
“祁断走了,就剩下我们两个,你是我最后的兄弟,我不会亏待你的。留下,陪着我,就只有我们两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