咄咄逼人的黑夜把可怜的路灯挤压得更加微弱,昏黄的光在楼梯口扯出几条破碎的影子。
就像做梦一样,我和倪浓并肩坐在楼道口,仿佛玩具厂商刚刚出产的一对特大号的双生子娃娃。
“就像做梦一样。”
我惊讶地捂住了胸口——刚才我什么都没有说——难道是自己的心发出的声音?!
“你这什么反应?”我茫然地转过头去,只见倪浓嫌弃地看了看我,半开玩笑地说道,“大漫画家,和我这个无名小卒坐一起委屈您了。”
不是的——我只是没想到你和我竟然有同样的想法!我思忖着应该如何和她开启那个秘密,倪浓却一个犀利的单刀直入:“宁浅绿,你是小三么?”
好比平地惊雷,我有点傻,眨巴眨巴眼,再眨巴眨巴。她继续说道:“我是从来不看漫画的,却因为一次意外知道了你的鼎鼎大名。怎么?贾西贝没有告诉你‘那个意外’吗?你从他那里打听我的事情应该很容易吧?”
突然我的外衣翻领被她一把抓住了,借着路灯,我看清了她枣红色的甲油。她就像一只冲动粗暴的野猫,教人诅咒,却也带着魔力,没有人能忘记。她的发问直来直去,毫不含糊:“为什么打听我?”
我抬起头哀恳地注视着她的脸,借着微弱的灯光竭力在她的瞳仁里找自己惨白的影子,真奇妙,那简直是她缩小的翻版。我呆瞪瞪地看了半晌,垂下了头——还是说不出口。她却松开了我,叹息道:“不说也罢。”
我们都沉默了。
她从水洗白的牛仔短裙里掏出牛仔蓝的钱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相片给我。我疑惑不解地接过来,大脑顿时轰然炸开:
常春藤石墙……
“应该就是在这里拍的吧。”倪浓浅浅地笑着,像极了照片里的女孩,“老屋的石墙粗糙潮湿,常春藤容易找到立足之地,很快就能覆盖整幢楼。让我看看,唔,那时候你应该正好站在那边。”她若无其事地比划着,见我一脸怅然,缓缓地垂下了手,说道:
“现在物归原主吧。”
原来,齐太太当年找到的是她!我瞪大眼睛,感觉到脸上的湿意,然后我听到自己卑微的乞求声:
“倪浓,原谅我……这件事本来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宝蓝的爸爸骗他太太说我是美院的学生,所以她才会碰巧找上你……请你原谅我……”
倪浓伸出手揽我的肩膀,我就把额角抵在她的胸前——我终于感觉到有人来保护我了。那个人,只要是倪浓就可以了。是不是我的姐姐,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颤抖得实在厉害,连牙齿也震震做声,倪浓轻轻地摇着我,但我依旧那么猛烈地发着抖。她轻笑着奚落我道:“宁浅绿,你其实一点也不可爱。这有什么好哭的呢?我又没有怪你——虽然那个耳光打在脸上我至今都觉得痛,头发被扯得仍在隐隐发麻——但我还是帮你打回了一个巴掌。”
我板住她的肩膀,干脆放声呜咽起来。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个字都不知道怎么说。现在,只要身边有倪浓,有她不停地哄着我,那就足够了。
“宁浅绿你知道吗,今天的画展上有一幅画我没有挂出来,那也是我的一个梦境。我经常做一个怪梦,梦到我有一个孪生小妹妹,她抱着双脚蜷缩得就像一只基围虾,整个梦里都在哭。我讨厌别人在我面前哭得那么伤心……”
“宁浅绿,那年的圣诞夜,我在人满为患的喷泉广场上到处寻找你的身影,无法想象我跑得有多快有多热——当时我就像在追逐着另一个自己。可你把名片递给我以后,我又没了勇气去找你。”
她的声音还是虚的,宛如大风卷起来的羽毛,无能为力不由自主。梦一样的美好又不现实……我暗自做了决定,我不能告诉她真相。否则,她会恨齐橙,恨我……而我,就会彻底失去从她身上索取的温暖,迟到了那么多年却如此强大的温暖。
是的,毋庸置疑,她就是我的姐姐。只有她,才能给我这种温暖。
齐橙的电话这时打了过来:
“浅绿,医院里有几个实习生需要指导,可能要晚些过来。你想问我什么?重要吗?”
“没事。宝蓝应该也快下课了,人家还要去接她。”既然已经决定对倪浓保守这个秘密,那我现在也没有问他的必要了。没等他回话,我就合上了手机。倪浓洒脱地站起身来就走,整个背影好像在月光和灯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不是真正的人,而是我的镜影。
“倪浓!”我喊住了她,“你真的为我打过人吗?”
她转过身,伸手慢慢抚上我的脸,替我擦去了残留的泪痕。我怔怔地只注意到她的嘴唇翕合,如同一朵呼吸的蔷薇,哼着梦呓一般的曲子:“我只为两个人打过架。一个是我喜欢到死的男孩;另一个,就是你宁浅绿。”
********************************DarkGreen*********************************
第二天,齐橙特特抽空跑来陪我和宝蓝去逛超市。齐太太最近特别安静,可能是齐橙听了我的话不再坚持离婚了。如此便好,省了我和他太太对峙的戏码。
按宝蓝的话说,你是柠檬,他是脐橙,勉强也算一家人,可是并非一路人。内涵啊!看来我的闺女不仅能把算盘打得噼啪响,装才女也有一套。我后悔没让她提前一年上小学。过了年她就八岁了,到时候给她物色个好学校。我母爱无限地低头想摸摸小才女的小脸,谁知道她正暗搓搓地蹲在免费试吃蝴蝶酥的窗口下面,抹得一脸奶油。她的“脐橙爸爸”耐心地守在一边,满眼宠溺地望着她。
“脐橙爸爸,你也别难过。女人真爱一个男人的话,不一定要和他结婚,而是会为他生孩子。以后我看上哪个男的了就要给他生一窝……”小才女吃得摇头晃脑,看得齐橙肩膀一抖一抖,唔,老男人的修养是不可以和年轻人相提并论的。
“宁宝蓝!”我嫌弃她的时候都会直呼大名,“你给我听好,一个把蝴蝶酥吃得满脸奶油的女孩子,好男孩是不会看她一眼的!”
宝蓝三下两下把一手的奶油擦在自己的白毛衣上面,嘴角挂着饕餮满足的笑意,扬起一副我花开后百花杀的自恋相:“柠檬妈妈,你放心,在造人之前,我会把脸洗得干干净净,而且,人家还会洗洗耳后根。”
祖宗!你敢不敢把“造人”叫得更大声一点!我强忍着怨气,目送宝蓝奔向下一个试吃窗口,低声叮嘱齐橙道:“赶紧称半斤蝴蝶酥,省得她在这里丢人现眼。”
齐橙依然嘴唇轻抿眉峰微皱,稍稍凸出的下颏,显出刚绝和勇毅。脱了白大褂,他也一副天使的样子。嗳,我们两个有时候其实也蛮顺路的。他道貌岸然,我装纯卖甜;他有不见天日的过去,我有阴暗难料的性格。突然,我觉得宝蓝——好可怜。应该对她好一点。
“算了,称一斤给她吧。”我撕了一张保鲜袋,开始大柄大柄地往里面夹蝴蝶酥。
“浅绿,我觉得‘齐宝蓝’更好听一些。”齐橙冷不丁对我说道,“如果我不离婚,是不是能让宝蓝随我姓?”
我没有理他,一面往袋子里机械地夹,一面装聋卖傻。
“浅绿,这是宝蓝的事情,由不得你任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糕点钳,直视他的眼睛,巧笑嫣兮:
“我觉得无所谓啊!人家不连自己父亲姓什么都不知道吗?”
齐橙抿着嘴角,整个人都紧绷着,表情却像沙雕城堡般脆弱。戳到他的痛处,我心有不忍,不好意思了。
“柠檬妈妈!你怎么那么好的!”宝蓝又不知道从哪里揩了一嘴饼干屑回来,捧着我刚才夹的一整袋蝴蝶酥——不知不觉我已经把它装得鼓鼓囊囊跟个炸药包一样。宝蓝撒着欢跑过去称了。
里面绝对不止两斤!!我忘记了应该对她好一点,把女儿丢给齐橙,自己先出去了。
从超市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看到温暖的路灯下旁若无人地黏了一对情侣。不对!两个应该都是男人——只见其中那个较高的身子微微前倾,将他面前稍显青涩的那位紧紧揽着,一条深咖啡色羊绒大围巾绕过他们两个,末端被高个男人轻轻捻住,挡住了他们的脸。
唯美……除了唯美我真的想不出别的词了。纵横少女界那么多年,我第一次惋惜自己不是耽美部,否则这将是非常宝贵的素材。
当我还在少女和耽美二者之间徘徊的时候,他们已经发现了我,羊绒围巾悄然滑落,原本紧挨着的脸暴露无遗——他们都怔怔地盯着我发呆。
我认得他们两个。
他们也似乎没有认错我。
“是您……昨天来过倪浓的画展……”那个温暖青涩的男孩一脸茫然地望着我,我记得他叫沈稠。我和倪浓长得太像了,他似乎仍然有些惊魂未定。倒是那高个沉稳,他微笑,我如遭雷击,心里窜起一串畸形的泡泡:他们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池潭,沈稠。你们都在啊!”这时齐橙和宝蓝也正好大包小包地从超市出来,我惊讶地转过头去,发现齐橙居然在和他们打招呼。
“齐老师……”
当时,沈稠和池潭两个人的表情都万分精彩。我这才想起来,贾西贝和我说过,倪浓在一个重组家庭长大,另一方的孩子比她大两岁,曾经还是贾西贝的高中同学,现在绿鲸医大的遗传学研究所。看吧,生活永远要比小说更精彩!原来沈稠就是她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而齐橙,正是他的导师。
呵呵,倪浓,让我们姐妹分离的罪人,拿我们当实验品的凶手,呵呵,也是你哥哥的导师啊。依你的性格,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池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齐橙,最后垂下长长的眼睫瞅了瞅宝蓝,哑然失笑道:“齐老师,我们都不知道您还有一个那么可爱的女儿,还有一位那么年轻的……太太。”
“大叔不要胡说!柠檬妈妈不是齐太太。还有,你怎么不带着妮浓一起来呢?我想见她!”有时候宝蓝这孩子真的是不懂事,搞得我们几个大人不清不楚不尴不尬。沈稠他们也苦僵着脸和齐橙寒暄了几句走开了
“宝蓝,什么大叔?你刚才太没礼貌了!”齐橙生气地甩开了她的小手,不留情面地训斥她道。宝蓝鼓着腮帮子,抱起那包蝴蝶酥炸药踢踢踏踏地跑远了。没有看到她的妮浓,又挨了骂,她耍了小孩子脾气。只留下我和齐橙呆在原地,各怀心事。
“齐橙,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都是我带的学生。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没有回答他。齐橙,知道吗,接下来的戏码将会越来越有趣。我等着你被彻底打败的那一天。得意至极,我立在那里无声地笑着,静静的笑从眼里流出来,像眼泪似的流了一脸。[[[CP|W:250|H:337|A:C|U:http://www.*****.com/?chapters/20124/7/2234535634694157020540777595247.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