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宝蓝,我想找齐橙谈谈。我很在意倪浓是不是我的姐姐。虽然我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又是同一天生日,但我还不能妄下定论。可能齐橙会比我知道得更多。不过最近我一直在生他的气。
他最近有点过火,自作主张地要和齐太太离婚,所以我才会生他的气。那次齐太太跑到人家美院一阵闹腾以后,他就和我摊牌:他迟早是会离婚的。
我也很早和他挑明:他离不离婚和我没有关系。尽管我对他心存感激,但那不是爱。
也许齐橙当初怎么也想不到,多年前他留下的那个小女孩,现在竟然能让他爱得死去活来。
如果知道他现在会这样困扰,可能我也会安分守己地烂在七岛,继续给浅红姨唾弃。但我毕竟是宁浅绿,是披着温顺毛皮的白羊女,天生掠夺成性。在我几近崩溃的时候,应有尽有的齐橙出现了……
我抱着双脚蜷缩得就像一只基围虾,在倾盆大雨里哭得天昏地暗。朦朦胧胧中,有人使劲地拽起我的手臂。
我被他硬生生地拽了起来,一脸雨水让人抬不动眼皮,我眯着哭肿的眼睛,却看到一张从未见过的生脸。他已不显年轻,那坚定、明亮的棕色眼睛有一种清澈的吸引力。和蔼的面相非常适合担任知己和安慰者的角色,冷静而近似牧师的安宁带着潜在的威严。
唔,他就是齐橙。那个千刀万剐都难解我心头只恨的东西!如果没有这个东西,我和倪浓的故事也无从说起。
那时,我只当他一个好心人,把我从水滩里拽了起来,我反手紧紧地扳住了他的肩膀,就像落水后奋力抓住了救生的浮木。估计我的手冰得像个死人,从他瞬间僵硬的表情可以看出。
雨点打在他身后的车灯上,捉到了一点灯光,滴溜溜的急转,银光直泼到尺来远,像白色的芭蕾舞鞋。漆黑的夜在滂沱大雨中显得格外沉默,只有他的声音:
“宁浅绿,我来接你了。”
我恍然,他就是花茶阿娘的秘密——遗传学研究所的齐橙!
很冷很饿,也很累很困。于是我很顺应自己的心意闭上了眼。他在我耳边喊我的名字,我想推开他,可是眼皮好似坠了铅块,身体飘飘欲仙腾云驾雾。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心里的声音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齐橙。
你现在该满意了,我快要死了。你的研究对象快要死了。
没错,我是他的研究对象。仅此而已。
当年,刚满二十五岁的年轻遗传学家齐橙选择了一对弃婴做实验:孪生姐妹分别由不同的家庭领养。于是,我被花茶阿娘带到了七岛,而我的孪生姐姐……被另一个人带走了。整件事情既荒谬又神秘。荒谬的是,齐橙居然会因为所谓的科学研究活活拆散了我和我的姐姐;神秘的是,我们作为实验品竟浑然不知。而罪魁祸首正是那个困扰了几代科学家的世纪难题:先天因素和后天因素孰更重要!
如果,如果花茶阿娘没有死,齐橙没有被叫来接我,可能直到现在,我仍然蒙在鼓里。但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我只是他们科学家的实验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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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来,我在暖暖的棉被里,橘黄而朦胧的光线里,我看见白色的窗幔。碗盘的声音,忙碌而迅疾的脚步声……种种声响,惊动一个寻常的清晨,棉花被子是有点重量的,但很暖和,只有露在外面的脸庞冰凉。证明着我的生命还在延续——一个实验品的生命。
即使醒来我也不愿意马上起身穿衣,耳边交织着些热闹但不喧哗的声响,心里只觉得非常寂静。我是一个可怕的孩子,波澜不惊的外表下,一个地动山摇的念头轰然炸开——
我要快快长大,变白,变可爱,变得貌美如花——这就是我复仇的所有计划。
变美,是一种天分,有些人耳濡目染无师自通,有些人却寻寻觅觅蹉跎一生。宁浅绿从来笨拙,算不上前者,可是看到齐橙以后我就通了,跟小说里的小道士被一道闪电劈开灵台,顿时神智清明飞升成仙。不就是装可爱吗?把“我”换成人家就行了啊。
一点都不夸张,齐橙,那时候只想杀了他。但我知道一种更加决绝的计划,能让他生不如死。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想起我当时如此阴暗的心理,冷不丁一阵寒颤。时间真是一样好东西。仇恨、愤懑、得之我幸不得我命云云,都交给时间来成全吧!稀释!淡忘!或者累积成殇……
我随齐橙来到了绿鲸市。他听说我喜欢画画,就替我办理了绿鲸美术中学的入学手续。我知道,他是个好人。他为我做的一切,完全不在他的义务范围之内。但又能怎么样呢?齐橙惊讶于我的安静谦和,无论他怎样安顿,我都欣然接受。因为我从来不向他问起自己的身世,他也不好自己开口。于是我们各怀心事、风平浪静地过了两年。我住校,他也有自己的家庭。到了假期,齐橙把我接到他老家——老屋那是一所寂静如雪的空屋。来到绿鲸以后,老屋至始至终都是我的家,是我自己归去的空间,洁净如同诗笔未落的纸。我一边画些漫画挣点稿费,一边打理一个人的生活。你若安好,清风自来。
但又能怎么样呢?
两年的时间,足够我囤积充沛复仇的力量。我就像一株植物,在黄梅雨中,醉醺醺的发出一蓬一蓬潮湿的青叶子味。芭蕉,栀子,菖蒲,凤尾草,象牙红……绿鲸所有生长繁殖迅速的植物都比不上我,太快了都有些杀气腾腾,甚至带着微微的腥气,蓄势待发。
齐橙应该怎么也想不到,当年那个跌坐在水滩里泣不成声的丑女孩,竟然能变得要多美就有多美。而且我的漫画陆续地在大大小小的杂志上连载,但是离他的距离还是很远——一定要让他注意到我!绿鲸这座城市繁华而嚣张,像闪着彩灯的怪兽。你打中它的软肋,它会吐给你巨大光耀的奖品,你砸中它的尖甲,它会杀的你片甲不留。但齐橙的软肋呢?那个医学遗传界的权威,看上去是如此坚不可摧。
直到齐橙注意到我的变化,我已经17岁了。
我至今记得他对我说的话,每一个音节都成为旋涡将我吞没。
“宁浅绿,你长大了。”
“宁浅绿,放心画下去吧,我会养你的。”
“宁浅绿,对不起……”
我似乎听到他身体里巨大的咔嚓咔嚓——那是软肋被击中的声响——我自欺欺人地问自己:这算复仇了吗?
……
趁着宝蓝去上辅导班的空当,我约了齐橙来老屋。有些事情,只有他知道,我必须把话问清楚。否则,我真的没办法和倪浓交代。
倪浓,她现在在干嘛呢?我们顶着绿鲸的同一片夜空,已经生活了那么久。可她应该不会在乎这些吧!
黑沉沉的天幕,却点亮了万家灯火。我的白色高跟鞋在小区里发出“咚咚”的声音,路灯暗淡的可以,每一个回声都清晰可闻,两边黑乎乎的好像也孕育了神秘事物。身边没有宝蓝,我一个人走夜路真的有些不习惯。这一路上我充分发挥了自己的想象力,越想越恐怖,每走一步都心惊肉跳。老屋那幢的楼梯口感应灯坏了,怎么也“咚”不亮。不知道平时宝蓝为什么一踩就亮,我又试着跺了两下脚。
“喂。”暗处有女孩的声音传来。
“咚”!这一声冷冷的招呼倒把我的脸给划亮了。我惊魂未定地回头,一时间缓不过神来。
打火机的火苗噌地窜上来,她点烟的动作很熟练,但她的脸很美艳,在黑暗的楼道里映出无比诡异的气氛——知道吗倪浓,你有一张世界上最美艳的脸。
“宁浅绿,你是不是知道一些事情?”她轻轻地吐出一口烟,一步一步地靠近我,我几乎退到了墙角,她的脸是那么清晰——为什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五官,在我脸上是死板,她却能长得那样生动?一件“SoWhat”的黑T,她都穿得像个花妖。她手里的烟就像燃着一朵橙色的小花,忽明忽灭,安静得我都能感觉到她血管里的血液停止了流动,某些想法噼里啪啦地在脑袋里炸开——我真的和她流着相同的血液?“宁浅绿,我一路跟着你到了这里。和我谈谈好吗?我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就坐在这个楼道口,怎样?”
坐在楼道口吗?倒是还可以赏月,头顶一轮弯月白胖白胖地透着幽光,像被谁咬了一口的糯米饼。我张了张嘴,半天才吐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字来:“路,路灯好像坏了,那么黑人家不敢说话。”
倪浓衔着烟,斜了眼看我,一瞥之间,尽是鄙夷。只见她扔了烟蒂,帅气的黑色马丁靴往上一踩——叭!!路灯应声而亮。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扬起嘴角,灯光穿过她的眼睫,那一瞬间,她像在散发温柔的月光,眼珠像透明的黑水晶。她微微眯起一双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笑着看向我:“宁浅绿,你不会使点劲吗?”[[[CP|W:250|H:335|A:C|U:http://www.*****.com/?chapters/20124/7/2234535634694156408505610598393.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