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催稿催得越来越紧,可我还有7页没画。眼看就要截稿了,我却抽不出空来。宝蓝说学珠心算死了她一半脑细胞,我于是陪她恶补“星期六睡眠”,两个人都十二点才醒。她一爬起来就开电脑聊Q,脑细胞似乎又活了一半。想着等下还要送她去上拼音补习班,我赶紧蒸了团子给她当早中饭,顺带着把晚饭的团子也蒸了。考虑到赶稿,齐橙说会帮我接她回来吃晚饭。
嗳,根本就不想动笔画那七页。现在我脑子里满满的都是那张妖艳的脸,和她又冷又沉的声音:
“我只为两个人打过架,一个是我喜欢到死的男孩,另一个就是你宁浅绿。”
喜欢到死的男孩?是沈稠吗?
那天,光线明亮的画廊里,他们站在一起干净通透得让人掉泪。我没想到沈稠是齐橙的学生——倪浓现在应该还不知道吧。但她知道沈稠和池潭的事吗?
我就这样百无聊赖地揣测毫无心计的姐姐,浪费了整整一个下午。我谛听着四周喧嚣的市声,听任画稿掉在膝头,灵感全无。绿鲸的初冬,又湿又冷,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潮潮的,好像抓一把可以攥出水来。这种多愁善感的天气,少女漫画应该很好卖。
宝蓝的QQ不合时宜地响起。这个小精明,也会忘了关掉那么隐私的东西——我难以置信地凑到电脑前,却发现屏幕右下角闪着的头像是一朵绿色的花。
还会有绿色的花么?我的右肩倒纹了一朵绿色的梅花,那是我在15岁的时候,花茶阿娘给我刺的。她喜欢梅花,我喜欢绿色——那年,花茶阿娘留给了15岁的我唯一可以炫耀的东西。
鬼使神差的,我点开了那个头像——
妮浓:宝蓝,叫柠檬妈妈陪你出来吃粉圆冰。
妮浓……妮妮的妮,浓浓的浓……我想起来了,这是她的网名。
怀着普天下父母“道德操守与家长义务不能两全”的复杂心理,我打开了宝蓝和她的聊天记录——呃,弥天过海也隐瞒不了的血浓于水啊!这一大一小两位祖宗顽劣成性教我叹为观止!
白羊蓝:妮浓,陪我玩飞行棋。
妮浓:不要。你老炸我,找你的小男生去。
白羊蓝:小男生在和别的小男生玩。
妮浓:把他抢回来。小心他喜欢上别的小男生。
白羊蓝:我管他!别的小男生能给他生一窝吗?
妮浓:你除了能给他生一窝还能干什么?
白羊蓝:我能再给他生一窝啊!
妮浓:你不是白羊座。你是母猪座。
……
我看不下去了,犹豫了10秒钟,十指如飞地回她:宝蓝上课去了,人家是浅绿。
那头停了很久。我惴惴不安地等着。
终于,她回我道:出门小心,防火防盗防好大太太。
……防大太太……真替我着想。
替我着想的不止这一点,她最后也没有硬塞我那种甜甜冰冰的东西当点心。听贾西贝说,她一直就喜欢粉圆冰,我以为那种东西只能骗骗宝蓝那样的小孩。
西餐厅里,我们坐在一个靠窗的位子。一排排的烛灯,火光在织金帐幔前跳跃着,乐池的音乐像洪大的风,吹得烛光直向一边飘。而倪浓,她脱了黑色的机车装,露出里面的亮片吊带衫,坐在我的对面顾自把头偏向窗边,默默地抽着烟,云里雾里,我恍恍惚惚地看到她的左肩竟然也有一斑刺青……
是一朵绿色的蔷薇花。刺在她苍白的肌肤上透着又冷又艳的寒气,随时准备破裂成碎片。宛如她本人。不过现在她那么安静好看,低垂着眼睛,一口一口地抽烟。睫毛刷了一层深紫色,轻合着像沉睡的紫蝴蝶,与世无争的乖顺模样。这个喜欢粉圆冰的小孩子一样的孩子,也许,她只是佯装成熟,内心还是个乖顺的小孩子吧。不像我,卖乖的外表下,那么重的心机……
“熏到你了?”她突然抬眼,疑惑不解地看向发愣的我道。
“没有没有,人家在看你的纹身呢。”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又盯着盘子里的装饰菜西兰花出神,“难怪你的头像是朵绿色的花。”
“绿色的花有什么稀奇?你面前的西兰花不也是绿色的么?”她摁灭了烟蒂,菀然一笑。
我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朵”西兰花,不可思议:“西兰花也是花吗?”
“宁浅绿,别小看了西兰花。它还有自己的花语——”倪浓托着腮帮,脸上竟是难得一见的憧憬表情,要么冷酷要么火爆的声音这时候听起来也温柔无比,
“不求回报的爱。”
不求回报的爱。
是指你对沈稠吗?你喜欢谁,谁喜欢你,倪浓,这些我都想知道。可是依你的性格,如果我问你的话,你也应该只会假装没事地一带而过吧。
“哦,对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指着我的右肩说道,“宁浅绿,你不也有一朵绿梅吗?喷泉广场那会儿我就注意到了。我是在15岁的时候纹的,你呢?”
“和你一样呢!也是15岁。”我看了看她左肩的绿蔷薇,又看了看自己的右肩,越发觉得我们就像在照镜子一样。
“真有缘啊——”倪浓探身捻走了我手里的西兰花,若有所思道,“如果我不来美院,就不可能被你家大太太认错,也不可能认识你宁浅绿了。”
我语塞,赶紧往自己嘴巴塞了好几朵不求回报的绿花。
“走吧宁浅绿,我带你去逛逛我们校园。”她把手里的西兰花一扔,抓起外套就拉着我走出了西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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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傍晚,天空竟是粉粉的透着蓝,像掺着薄荷的草莓味饮料,把美院的教学楼浸泡得奶油般梦幻。风迎面吹来的时候,把我的头发吹得鼓胀起来,心里仿佛也满满地充塞着一种随时都可能放光的快乐。在姐姐的学校里,和姐姐一起并肩走着,就像做梦一样。
“喂,宁浅绿,你最好头再低一点,学校里有不少‘柠檬派’——”倪浓朝我眨了眨眼睛,补充道,“一大票。”
我连忙把头埋得更低了。她却大声地唱起歌来:
“她的眼光她的眼光好似好似星星发光
睇见睇见睇见睇见心慌慌……”
这是存心想把别人的眼光吸引过来!
“倪浓你胆子怎么那么大啊!”我赶紧冲上去要捂住她的嘴,倪浓早有防备,一阵风似的跑得老远。我们嘻嘻哈哈地一路闹到最后一排学院楼,我跟着她跑了进去。
“宁浅绿,你做过哪件最胆大的事?”
我一边爬楼梯,一边气喘吁吁地回答她:“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把宝蓝生下来了——太痛苦了,不过我当时才17岁什么都不知道……”
倪浓猛地凑近我的耳朵打断了我,吐气灼热:“你敢不敢和我做?”
就好像肚子被人狠狠地踹了一拳,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只见她微微眯起浓丽的眼睛,转头又朝楼上跑去。我一把拉住了她:“你去哪里?”
“女厕啊。就像男厕不只是又拉又吐的地方。”她笑得很神秘,“是女厕。”
我着魔了,脚步不听使唤地跟着她走进二楼的厕所,轻轻地掩上了门。天色已晚,晦涩的光线下,汗珠滑过她细长的脖颈。一如那个遥远的圣诞夜,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也跑得热汗淋漓,而且也画着很浓的妆。她的妆,真是浓得特别。倪浓,只有倪浓,才适合这么华丽的浓妆。
倪浓,你说如果你不来美院,就不会认识我。那么我说,如果那天我不去喷泉广场,我也不会遇到你——命运真是一切人间戏剧最成熟、最具匠心的设计师。
“都下课了,这里没有人。”厕所两排包间的门都虚掩着,她漫不经心地一扇一扇地开了下去:
“咿——这个好脏……”
“恩,这个干净一点……下面一间呢……”
“更脏……”
检查完最后一间,她很酷地朝我打了个响指:
“看吧,我就说这里没有人!”
实在忍不住了!我捂着肚子放声笑了起来,倪浓也弯下腰跺着脚大笑。空荡荡的厕所里,然后又是那么肆无忌惮的笑声……现在想想,倒是惊悚。但那个时候,我只知道,厕所原来是一个那么可爱的地方;和我的姐姐一起疯癫,是一件那么可爱的事情。
也不知道笑了多久才意识到倪浓没有声音了。她瘫坐在冰凉的地板上,耷拉着脑袋,短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我跑上前却发现她紧紧地捂着自己的鼻子,血不断地从指缝间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