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曼销售会议在推杯换盏中在青岛落下了帷幕,张越正要匆匆离开宴会厅,被北区的林总拦了下来。
“林总,怎么在外面?”
“这些小子们总灌我,我出来醒醒酒。正好遇到你,我有个事情问你。”
“什么事儿啊?”张越心里已经猜出几分,但想到Nina也算职业经理人,不应该这么不专业,事情还没有发通告,就私下和大区经理谈。
“你我虽谈不上至交,但我们认识也有十几年了,有了变化,理应先和我打个招呼。”林总有点不高兴。
“Nina特意嘱咐我先不要说,通告未发,一切皆有变数。”张越心中非常气愤她老板的这一举动,所以所幸不加维护,她大区财务经理做得好好的,就因为老板要把自己原来的人带过来,生把她挤走去做后台服务部门的财务支持。人家还口口声声说这是为她考虑,孩子小,少出些差,多照顾家,句句透着关怀,其实不过是为了掩盖自己的那点事。
“她凭什么,你就这么心甘情愿让她挤兑。你不敢说,我找她去,她凭什么换我BP?”
“林总,部门内部的轮岗本来就是很件正常的事,何来挤兑呢,老板都是为我考虑。只是我舍不得北区的同事们,大家一起工作这么久,相处得都很好。”在外企工作的这些年,她早就隐去了说真心话的毛病,她不知道哪里就有一个雷,所以对所有人的评价都是好好好,总不会有失误。
“这样,晚上我做东,酒店十层有个小酒吧,我约几个不错的同事一起再喝,给你饯行。好不好?”
“好,我随时听林总召唤,就怕这里面的人不轻易放林总走。我赶紧回去了,趁我闺女没睡觉,赶紧给她打个电话。”
“行,你忙。”
张越匆忙走着,却忘记带门卡,忙又回转去找南洋要门卡。刚要进宴会厅,听到林总和Nina的说话声。
“行啊,没问题,我就喜欢年轻人,尤其又是男孩子,能喝酒吧,我和你说Nina,张越哪里做得都好,就是永远是冷冰冰,连个玩笑都不会开,我认识她十几年了,她刚来时,可不是这个样子,人开朗爱笑,小提琴拉得可好了。后来,一嫁人,完全变了个样,大家一起开会,高兴喝个酒,她无论怎么劝,就是滴酒不沾,出差是能避免就避免。你给我换个男孩子,没她那么多事,也能更好地支持我们工作。”
张越摇了摇头,原来认识十几年的人其实也不可靠。她拿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出来方便吗,没带房卡,电梯口等你。”
南洋看着电梯旁玩手机的张越,“你要是真想解救我,完全可以去酒桌上啊,这让我半途出来,黄区那帮人全认为我是故意逃走。刚才碰到林枫还让我一会叫上你再去十楼喝呢。”
张越默默上了电梯,门关上后,她轻轻说:“人也不知何时才能撕下面具来说话。”
“什么意思?”
“只是突然想起曾经有个人和我讲过三星堆,那里面陈列了很多面具,各式各样的,远古时代用面具来伪装自己,而现在的人连这个道具都不用了,直接给自己脸上糊上张人皮,不仅省事还不会泄露秘密。”
“林枫知道了你的工作变动?”
“嗯,快开门吧。”
二人进了屋便不再聊此事,一个洗澡,一个给女儿打电话。
南洋躺在床上无聊地播着电视,张越于是问道:“我看你睡不着,不如我们去喝两杯?”
南洋坐起身来,“林枫叫你去喝酒,你不去,到时撞到怎么办?”
张越甩了甩短发,穿上大衣,“他算什么,凭什么他叫我喝酒,我就要给他这个面子。这楼后,有一家音乐酒吧,钢琴演奏得不错,比那些人傻喝酒风雅多了。走吧,我请客。”
二人走进这家酒吧,人虽不少,但却很安静,张越点了酒,往沙发一靠。
“张越,这首曲子怎么那么耳熟啊?”
“这是久石让的《天空之城》,一直以来我觉得小提琴与钢琴协奏是最能体现这曲子感情的。我曾经的梦想就是能与钢琴合奏这首曲子,可那终究是个梦。”张越喝了口酒。
“怪不得,我曾听他们说过,你小提琴拉得特别好。你知道吗,上次林枫喝多了,也是开大区会,你没来,他非常不高兴,借着酒劲儿说了那年年会的事,说你变化太大,当年你梳着两个小辫子,穿着一条宝蓝色长裙,那曲子拉得简直如天籁之音,所有的人都为之迷倒,只是不知后来什么原因,你像变了一个人,再也找不回过去的影子。他说曾有一次也不知道是谁让你拉个曲子助兴,你竟一点面子都不给,说不会拉琴了。”
“这就是有个认识你十几年同事的坏处,他看着你成长、变化,然后他自以为是地认为很了解你,当你拒绝过他一次,他就会找个机会毫不留情面地大肆渲染。让我拉曲助兴的谁就是酒后的他。我又不是卖艺的,为什么他想听,我就要拉给他听。况且高山流水只为知音。”那年她不知道年会要不要演奏《天空之城》这首曲子,她竟幼稚地给他写了封信,她以为他不会答理她这种幼稚的问题,因为原来她也问过可笑地令他无法回答的问题,他就权当没看到,不做回应。但这次他打来了电话:“Jane,叫我清远吧,加个大哥,我总觉得老气横秋的。《天空之城》这曲子挺难的,我到现在也不会弹,不过我相信你这么聪明的女孩,稍加练习完全可以驾驭。既然是天空之城,那么就穿宝蓝色长裙来衬这首曲子吧,嗯,扎两个小辫子,会不会更文艺呢?”从此,她知道他内心是喜欢宝蓝这个颜色的,她买了很多这个颜色的衣服,直到她决定重新开始那一天,她告诉自己此生不再使用这种颜色,因为看到这个颜色,她就会想到不守承诺的他。
“你在想什么?张越,张越,电话响呢。”
张越看了眼来电是林枫,“不用理他,到时就说我睡着了。”
“那他打给我怎么办?”
“他是个识趣的人,”张越喝了一大口酒,眼中闪着泪花,“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酒入愁肠化作。”这相思泪三个字她是无论如何也讲不出来了。
“是我刚才的话让你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
“是这首曲子让我想到了些往事。”
“光喝酒也没意思,就让我们在微醺时聊聊往事,这个提议不坏吧?”
张越笑着摇了摇头,为自己又倒上酒,加了几块冰,芝华士只有冰火两重地喝下去,她才觉得是种享受,她轻轻闭上眼,听着钢琴曲《天空之城》的尾声,她轻轻地娓娓道来那些往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吧,那时互联网在中国如雨后春笋般蓬勃发展,我想你也知道在那时最流行的莫过于聊QQ,还有一本很有代表的文学作品《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虽然是个不完美的结局,但总算见了一面,而我们却始终没有一次正式的会面。”
“网恋在那时的确很流行,但多数是见光死,所以不见面也正常。”
“我认识他那年只有21岁,当时在一家网络公司实习,所以很方便就申请了自己的QQ,我还记得当时的号码是174xxxx,然后给自己起了个完全没有特色的名字Jane。”
“天呢,张越,你不愧是做财务的,这么长串的数字时隔15年你还能记得,而且你怎么用你的英文名字做昵称呢?”
“我那时才没有什么英文名字,我喜欢《简爱》这本书,于是就用了书中的女主角的名字作了昵称。后来来到尼克曼就再没有换过名字,曾经也想过是不是有一天他会通过这个名字再次找到我。我们是很偶然的机会在网上找到彼此的,每天早晨为了能和他多聊两句,我八点到单位,因为他过了九点就不能挂QQ了,他经常出差,在出差期间,我们基本每天一封信。他说我像个作家,最喜欢看我洋洋洒洒一大篇文字,这总让他自惭形秽,他说自己最怕写作,尤其是工作总结。我们有共同的爱好,我们都喜欢读书,总会分享最近看的书,有时会相约读一本书,而《简爱》是我们都喜欢读的一本书。”
“听起来是个浪漫的故事,你们更像笔友。既然彼此喜欢,为什么不见一面呢?”
“我感觉他并不想和我见面,我们认识三年后,曾经有一封信,他告诉我,我永远是他在这条线上的知己。”
“那就是人家已婚,所以只是想在虚拟的世界玩一票罢了。人家都这么和你说了,你还把这当作爱情吗?”
“转折就出现在2005年的冬天,也就是林枫说的那年年会。他鼓励我大胆演奏《天空之城》,建议我穿上宝蓝色长裙来配合这首曲子。就在年会回来的第二天晚上,我接到他电话时,他正一个人坐在医院太平间门口,他冰冷的声音让我在温暖的屋子里感觉阵阵寒冷。因为他的失误,造成了队友的牺牲,我从未见到过他那么无助,你都无法想像他那么坚毅的一个人会在电话中像个孩子一样抽泣,我一直拿着电话陪了他两个小时,有时静默,有时简单地说两句话,十二点到了,新的一天开始了,他说他电话快没有电了,我当时竟勇敢地说,你在医院等我,我一定要陪在你身边。我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不害怕是假的,深夜一个女孩子打车去医院的太平间,现在想想都佩服当时的胆魄。快到医院时,他给我打来一通电话,告诉我领导让他立刻回去开会,所以要马上离开,让我把出租车车号发给他,回到家后给他发短信。我们的错过好像就从此开始了。”
“简直对你膜拜了,你连见过人家都没有,就敢大夜里去太平间找人家,要是骗子怎么办?”
“我从没想过他会骗我。他后来变得很忙,几乎几周才会打一个电话,一个月才会有一封信,但每封信都会很长,还寄来了一张照片给我,就是他在三星堆博物馆的镇馆宝物前的一张照片,保护展品的玻璃罩映出了他不清晰的面容。”
“然后你立刻给人家发了几张你的清晰照片。”
“你怎么知道?”
“了解你呗,因为你由此看到了希望,互爱的希望。”南洋捂嘴一笑。
“那时我们部门刚从桂林做完团建回来,新买的相机照出的桂林山水非常漂亮,当然也顺带发了几张单人照给他。他告诉我,他把我拍的桂林山水设成桌面了,还说我像个学生,因为那时我故意梳了两个小辫子,穿了条宝蓝色连衣裙。他说再过两个月,到了银杏叶黄时,估计就不太忙了,到时我们就相约在三里屯废旧的马来西亚大使馆前的银杏树下。我好不容易盼到了我们见面的那天,但是就在下班前一分钟,老板让我算一个数字,我只能打电话告诉他晚点到,他很平和地说,反正无事,正可以坐在路边欣赏深秋的银杏。做完工作,我冲出公司,匆忙上了车,却碰到农展桥发生事故,我实在忍不了这种等待,下了车,向使馆区跑去,此时电话响起,我气喘吁吁地说,自己马上就到了,但他表示很不好意思,临时有任务要马上离开,只有一百米的距离,我当时若是变身刘翔,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上车的背影。”
“原来这就是咫尺天涯。”
“第二次,不,应该算是第三次错过,是在电影院,那年严冬,我们约好看完《神话》,再去吃火锅。他让我先进影院,后来,当他坐在我身旁时,我内心好激动,透过电影的亮度,我去看他,他也看我,我们彼此相视而笑。你知道那种揭开面纱的期待吗,我此时就是那种迫不及待,恨不得电影也不要看了。可是,转折就在一刹那,他接完电话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等到的只是一条抱歉的短信。”
“不会吧,这缘分也真是没谁了。我又是你,就算了。”
“可你毕竟不是我啊,我从心里喜欢这个人,只要他肯见我,我时刻准备着。你别笑,你没年轻过吗?”张越也不禁被自己这份执着逗笑了。
“那一年夏天,走在遂安伯胡同里,好像进入另一个清凉世界,寻到56号的passedbycoffeeshop,转过影壁,满院花香四溢,走进店里,坐在软软的沙发里,在书架里寻一本《简爱》,点一杯花式咖啡,望着落地窗外的世界,等待着影壁外的那个人出现,他今天还会穿他最喜欢的白衬衫吗?”
“但他还是没有出现。”
“我等到夕阳西下,我等到晚霞满天,我等到月上枝头,却终没等到他。更可悲的是他的手机永远是一个女子在重复说着那句:您所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我每个周末都会去那里等,一等就是两年。有一天我在家收拾东西,无意中翻到他寄给我礼物时的快递信封,上面的地址模模糊糊写着:遂安伯胡同30号,我如获至宝,第二天就跑到了那个院门口,我敲了很久门,也没有人开门,后来我周日早早地在那里等着,终于等到门开了,一座厚厚的影壁把院内与院外隔成了两个世界,一个漂亮的女子看着我,我的话竟没有说出口,转身离去。”
“谁年轻时都会有些浪漫的回忆,他也就算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而已。”
“可惜他不是过客。”
“啊!他又出现了。”
“我和冯侍安到法国度蜜月的第一天,接到了他的电话,那时我正在卢浮宫蒙娜丽莎的画前,被一群人拥挤着,他兴奋地喊着:Jane,我回来了。我想立刻见到你。而我只简单地说我在法国,我刚刚结婚。他良久没有说话,然后说了句祝福的话,就挂断了电话。我不知是好奇还是不甘心,回来后又与他恢复了联系,偶尔会打打电话,但信却再也不写了。他后来轻描淡写地说当时有的一个特殊任务,需要立刻动身,在此期间不允许向任何人透露行踪,但没想到一走就是两年多。我有时真得不懂,如果有些人注定没办法在一起,为什么命运还要让他们相遇呢?”
“人世间的缘分本来就是渺渺不定,也许你们就没有见面的缘分。”
“转身已是落幕时。”张越不知为什么有些哽咽。
南洋伸了个懒腰,“后来呢,就淡了吧,然后大家就不联系了吧。”
“后来我的家庭出了些问题,我向他倾诉,他还像过去那样安慰我,但他再也不提见我一面。那天我在我们最后相约的咖啡馆给他打电话,只求他见我一面。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当然是不见。”
“你怎么又知道?”
“我总觉得他是个骗子。”
“他骗我什么了,是色还是钱,他从来就没有过。”
“骗感情啊!你不觉得这个游戏从始至终都是由他来掌控吗?他叫停就停,你完全没有什么反抗筹码。两年多人变化很大的,再说鬼知道他去执行什么任务,没准也去结婚了。现在人家觉得这游戏不好玩了,打个电话随便敷衍你一下,还不太牵扯精力,如果见面,可就不一样了,所以不想继续玩下去,当然拒绝了。”
“这个故事怎么让你一说,就那么不显好呢。”
“我这叫客观。说说看他怎么拒绝你的?”
“他仿若没有听到我的哭泣与哀求,只冷冷地告诉我,他感冒了,不想出家门。我告诉他会像那天他不告而别一样一直在那里等他,可我最终等到的是冯侍安,他希望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然后带我回家。我不知道他那天到底去没去,这个问题一直困扰我至今。”
南洋喝光杯子里的酒,“他去又怎样,不去又怎样,结果你还是不会选择与这位陌生人共度一生。干吗那么看我,你会吗?”
“也许吧。”
“放下吧,所有的放不下都是因为不甘心,能够与自己和解的人生,才是最好的人生。既然选择了转身,就不要设想没有转身会发生什么,”南洋抓起张越的手机,“我今天就陪你疯一次”
“干吗?”
“我帮你联系他啊,告诉他你想回去找他。”
“我早把有关他的一切联系方式都删除了。”
南洋表情夸张地学着张越的说话方式,“唯有记忆不忍抹除。”
张越被南洋逗得直咳嗽,“你学得不像,是唯愿他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受不了,受不了,作家就是矫情,”南洋把手机推给张越,“你叫的这酒太上头了,我要回去睡了。”
“我也晕得不行了。”张越拉住南洋,二人互相搀扶,在安静的小路上唱起了《十年》,然后大笑着冲进酒店大堂,仿佛她们又回到了青春年少时。
张越头痛欲裂,虽然酒精伤人,但在它的帮助下,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惦念,也是很痛快的。好好睡上一觉,明天什么都会不记得了,一切的思念与不甘心又会被好好地隐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