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下停车场实在是太绕了，停好车，萧清远完全找不到了方向。这时在他对面，一辆红色奥迪TT停下了车，一个短发女子，戴着个大墨镜，提着电脑包走下车，绕到车后，从后备箱里拿出了一个大袋子，径直向前走，他忙追上她，“不好意思，请问D座怎么上去？”
这女子简单地说：“跟我走吧。”
“谢谢啊！”萧清远忙道谢。
可当他说完这句话后，张越身子一僵，驻足看了看他，然后推了推眼镜，向电梯方向走去。这句谢谢啊是如此熟悉，张越很难忘记他道谢的方式，因为他总会在谢谢后面加个啊字，她还曾几度用这个来挤兑过他，听起来就像赵本山《卖拐》小品里范伟的台词，每当有人这么道谢时，她都会想到他，这个人的说话方式和说话声音都像极了他，她知道自己又在做梦了。
他们一起进入电梯，两人的手指都向十五楼按去，张越主动说：“你是新来的？我是JaneZhang。”她随手摘下了墨镜。
萧清远怔住了，她变了，她曾是长发及腰，现在却剪成了像男孩子一样的短头发；她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再也找不到过去的那种水灵通透，更不要说她脸上的稚气早已全无。虽然她有这么大的改变，但他仍一眼认出，她就是自己内心一直惦念的Jane。被他这么一盯，张越有些窘，以为自己脸上有什么。
萧清远是个久经沙场的人，自然会很轻易地打破这份尴尬，“我叫Jonathan，今天入职。我这个人有个毛病，眼睛总有红血丝，所以一看到别人眼睛有红血丝，就爱问人家是不是做过近视眼手术。”
“哦，我不是近视眼，只是昨夜才飞回北京，没有休息好。”
电梯停在了十五层，对面的电梯同时开了门，南洋朝张越挥着手，“亲爱的，你可回来了，我以为你要留在加拿大了。”
萧清远请张越先走出电梯，后面跟随着这两位，“我也没办法，公婆在那里，喜欢我家荃荃，不让走。”张越从包里掏出门卡。
萧清远好像被这句话拉回了现实，是啊，她已经结婚了。
他们走进办公室，张越转过身对他说：“人事部向前走左转。”萧清远久久望着她，终于不再是静止的画面和没有人影的声音，这次画面与声音结合在一起，重逢的感觉是这么美好。
“谁啊？”南洋低声说。
“新来的。”
南洋更小声地说：“我和你八个事，Frank从经理室里搬出来了，昨天自己把那屋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们问他，北京雾霾这么严重，什么时候给大家发口罩，他说他老板今天就到，到时新老板做主。”
“还要再招个安全经理啊，真是有钱没地方花了。”
“错，人家现在不是这个title，看门牌都换了，SecurityHeadJonathanXiao。记清啊，是总监不是经理。据说旅法多年，无论是学业背景还是工作背景都是无可挑剔的。”
“冲咱们那个HR大妈，哎！一拨不如一拨。”
“错，不是localhire，是总部外派，过几年人家还回法国总部的。”
“你现在真是小灵通了。刚才那个新来的人，他说他叫Jonathan。”
“那就是了，长得还挺帅的。”
人事部带着这位安全总监为每个人介绍，走到张越这里，HR介绍：“这位就是您财务上的BP，JaneZhang，她在公司工作十几年了，有很丰富的经验，您有财务方面的问题都可以找她。Jane，这位是我们新来的安全总监，他负责所有与公司安全有关的工作，打假和环境信息安全全部由Jonathan负责。”他伸出手，“JonathanXiao，以后还请你多多帮忙。”萧清远故意在萧字上加重了音，他幻想着她能认出他。
而张越只说了两个字欢迎，是啊，那么多年过去了，仅凭一个萧字，让她就可以认出他，这不是苛求又是什么？
南洋笑着看她的邻座，“我真服了这些人，这么快就八到了这位的这么多信息，而最重要的信息是，40岁还没结婚，真是服了。”
“谁？”张越眼睛盯着电脑，她刚收到了一封今天要去参加欢迎这位新领导的午餐邀请，但她实在讨厌那个假惺惺的人事总监，正想着怎么推脱。
“还有谁，那位中国公安部信息处处长，留法的法律硕士，LC安全事务总监的萧先生啊，人家住在北京一条有名胡同的大四合院里。绝对是钻石级的王老五。”南洋感叹着，“这是那帮未婚小姑娘们的福音啊。”
“这话你说对了，这些新闻与我们无关。你倒是帮我想想怎么推了今天中午的饭局吧。”
“简单啊，直接去找王老五说不去。”
张越想了想，点了拒绝邀请。然后他走到Jonathan门前敲了敲门。
Jonathan见是她，忙站了起来。张越看他一袭白衬衫，不由想到了一个人，她记得他曾说过最喜欢白衬衣，不由得盯着他多看了一会儿。
“进来坐。”张越这才回过神来，Jonathan顺手带上了门。
“我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中午你的欢迎午餐，我实在是有点事情不能参加，过来和你讲一下，不好意思啊。”
她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不喜欢的事情，绝不愿意迎合，萧清远淡淡一笑，“没关系，来日方长。”
正月结束不久就开始了第一轮的预算回顾，Frank原来就是个很难搞的角色，如今又来了位大牌，而且今年他们的最大任务就是砍费用，从上到下下指标，张越越想就越烦躁，但她只能先从这个难啃的骨头开始。她深吸了口气，抱着电脑走向萧清远的房间。
“找我？”萧清远拿着杯咖啡迎面走来。
“我上周给您发了个邮件关于forecast1的，有空能看一下吗？”
“OK。”萧清远很绅士地为张越开开门，请她先进，然后他走到了自己的座位，此时张越关上了门。萧清远心头一紧，但随即清醒了过来。
“我想您也知道今年的目标，费用压力非常大，所以从第一季度开始我们的任务就是砍费用。”
“我已经做好了，正想找个时间和你聊聊，你们让我减费用这是不可能的。首先今年的预算不是我做的，Frank当时只是负责安全那部分，没有打假这部分，而打假又在商务团队分别做了预算，没有归到我们这里，所以我理应把这部分钱拿回来；其次，他们并不是专业做打假，他们做的钱也是不够的，所以除了拿回的那部分，我还要额外再加500K的预算，我现在发给你了。”
“Jonathan你和商务团队商量过这部分钱吗，他们愿意把这部分钱拿出来吗?”
“这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本质就是这样，原来没有这个部门，现在我来了，这钱理所当然要拿回来，我已经和丁总沟通过了，他同意。”
“这个事情我还要再和Nina讲一下，你额外加的500K，有些困难，因为现在给你们部门的任务是缩减500K的费用。下周二是报亚太区的最后期限，只要你能给个承诺，可以缩减500K，预算我们可以日后细化。”
“好一个承诺，你给得起吗？你不知道这世间最苍白的就是空口许诺吗？”张越的这个字眼恰恰碰到了萧清远内心的那块礁石，但在工作的讨论中竟说出这么不合时宜的语句，着实令张越目瞪口呆，萧清远也反映过来，他把场景搞错了，现在不是在与她清算这十几年感情债的时候。
张越早已料想到今天工作的困难，但没想到这么困难，她看到萧清远不再说话，默默地盯着电脑，还是她先打破了沉默，“Jonathan，我们只是执行部门，这是从上到下的目标，作为财务也没有办法，而且客观地讲，你们部门比起其他部门这算减得少的。”
“我就告诉你，我不care别人减多少，总之你别动我的，邮件我已经回了，接下来我不知道你还要我做什么？”萧清远手一摊，耸了下肩，靠在椅子上喝起了咖啡。
张越看着他喝咖啡，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继续和这个人磨下去，只有最后一招了，往死老太太那里推。于是张越也靠在了椅子上，手上转着笔，重重地叹了口气，“Jonathan，你可真难为我，Nina给我下任务，你又把我卡在这，这当夹心饼干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萧清远嘴角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微笑，她的确成熟了，如果这在十几年前，她的处理方式一定不是这样，可是他却无缘参与她成长的过程，而只能像现在一样，在一旁欣赏她成长的结果。他想继续为难她，因为他恨透了她刚才那句承诺，她就是一个不守承诺的人，但又是谁先违背了承诺？念及此，他心乱如麻，不想就此放她走，又不能让自己守不住底线。虽内心波涛汹涌，但面容却一直显示着他绅士般的平和。
张越心想我都把Nina抛出来，你还不给个台阶下，心里又在琢磨什么呢，还似笑非笑的，好吧，我承认我段位太低，不和你耗了，“这个我真没有任何决定权，我想您只能去找Nina谈谈了。”
“好啊！只要能达到我的目标。如果你们有困难，我找我global的大老板也行。”
张越厌恶地看了萧清远一眼，天下乌鸦一般黑，就会拿上面人来压我们，然后不屑地说了句，“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你得和我一起去找你老板，我可说不清你们财务那些数怎么算的，你是我BP，这些得由你来说，我就告诉她我要达到什么目标就行了。”
张越无奈地点了点头，二人并肩走向Nina的办公室，虽然只有十几步的距离，萧清远却觉得这是一种久违的快乐，他希望他们一直这样并肩走着，可以走到人生的尽头，可当他无意间撇到她手指上那枚戒指时，他的心蓦然间冷了下来，是啊！错过就是错过，再也无法挽回。张越想不明白，这么高的个子干吗迈着这么慢的步子，看来是在琢磨怎么对付那个死老太太，好吧，那就观影了。
这个点儿正是Nina炒股票的时间，敲门声响起，这让她很不悦，她打开门，看到原来是颜值身价皆高的Jonathan，春心荡漾的她忙展开笑颜，“Jonathan，哪天从马来西亚回来的？”
“上周，你不愧是当地人，介绍的馆子很好吃。”
“我就是一个吃货，下回你可要带我去好吃的北京馆子啊。”死老太太大概真想赶紧把自己嫁出去，这么赤裸裸的相约当着众人都说得那么自然。“有事找我，进来说，”这时她才发现后面跟着的张越，然后立刻变了个脸，“forecast1你什么时候交？”
萧清远直接去关门，张越不得不走进办公室，萧清远坐在桌子前，Nina没有坐回自己位子，反而是坐在萧清远的旁边，张越只能靠门站着。
“我刚和Jane开完会，有些问题我需要和你确认，所以让她在这听着，然后数字可以改得快点。”
“好啊，Jane你把电脑打开。”Nina看着改后的数字，笑了笑，“你这是故意为难我，topdown下来的，我没办法。”
“销售那部分我和丁总商量过，他同意拿出来，这个你没问题吧？”
Nina手托着下巴，柔情地看着Jonathan，“这事我知道，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Jane，”然后转过头，眼光冷冷地看着张越，“你现在就把这数加上。”
没有多余椅子坐的张越只能站着改数，萧清远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说，“我要的是那500K，”Nina摇头一笑，真是尽显妖媚。“我不想问别的部门减多少，但我相信一定有不减反加的，我调整有我很充足的理由，这笔打假费用的开支，小则说对销售部门今年业绩的贡献，大则是对公司品牌在中国市场的贡献；另外，我不相信这500K会让你这个行家不好交待，在我看来做财务的人就像个魔术师一样，总有地方藏数；如果还是觉得困难，那我不得不找我的大老板去要support了，到时Mike再来找你，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理由充足，恩威并施，这个Jonathan真是个老江湖，张越由心里更生了几分忌惮。
“哎，不减反加，我怎么去平衡别的部门。”
“Nina你是个聪明的女人，这小问题难不倒你。”此话一出，张越差点没笑喷出来，真是为达目的，这手段都用了。她忙低下头，尽力掩饰自己眉眼中的笑意，可却被萧清远一眼扫到，他身子往后靠了靠，静候着答案，这个级别的女人对他来说太好应付。
Nina看着萧清远嫣然一笑，然后转向张越说：“Jane，你就在这里改数，把法务的拿走100K，行政拿走200K，公共关系的拿走200K。然后给萧总的团队调增500K，这下你可满意？”
萧清远点头一笑，张越继续站着改数。“你不让你的下属坐下吗？”
“她不喜欢坐着，他们来我办公室都站着的，而且她自己都说要减肥，不坐的。”
张越恨不得把电脑扔向死老太太，当着别的部门男同事说自己减肥，真是够羞辱人的，但人在屋檐下，又怎能不隐忍，于是不作声地继续站着改数。此时萧清远开口了：“Nina，我觉得你还是坐回自己的位置比较好，有时小的细节更是毁人，坑不知就被谁挖了，到时谁埋的人都不知道。”
Nina尴尬地一笑，什么也没说却坐回了自己位子，萧清远看了张越一眼，张越心里非常生气，什么意思，说我会去告黑状，对于死老太太这种小心眼的人，以后指不定会不会给我小鞋穿。萧清远帮她拉了椅子，她只能无奈地坐下，还要挤出个笑说声谢谢，她匆匆改完数，然后检查了下，发给了这两个人，“Nina我发给你们了，如果没有问题，我回去改别的部门了。”
“嗯，你出去吧。”Nina头也没抬地说了句。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有一天张越在电脑上看到Jonathan叫她去他的办公室，于是拿着电脑、笔和本就要走。
“要吃饭了？你干吗去？”南洋问张越。
“萧总唤我去一趟。”
“他怎么这么会挑时候，马上十二点了还得去谈工作。你就不会说下午啊。”
“我哪敢！”张越做了个夸张的表情，“到时他会说，没到点就吃饭，注意细节，不怕有人挖坑埋你啊。”
“哈哈，真有演戏天赋，快点啊，我等你。”
张越走到Jonathan的办公室，看他正在盯着对面墙发呆，不自禁也看了眼墙，发现多了一幅画。昏暗的路灯，街道两边黄色的银杏树下各站着一个人，看不清样貌，只看到是一男一女，男的穿着一件米色风衣，女的则是宝蓝色长裙。
看到此画张越心头蓦地像插了柄剑一样。她想到那年秋天，想到三里屯废旧的马来西亚大使馆，想到他们的的错过。原来一百米竟是如此遥远的距离。她站在使馆门口的便道上，看着银杏叶随风飞舞，清远你是不是刚才也在这里看树叶飘落呢？
“怎么样，这画画得不错吧？是我一位朋友刚给我寄过来的，说是他的新作。”
听到这话，张越马上去寻找画上的签名，画的右下方是个外文签名，她叹了口气，“画得不错。”
“你看到这幅画会想到什么？”
“我不懂油画。”
“你想不到秋天的场景吗”
“现在夏天还没到，为什么要想秋天。Jonathan，找我有什么事情？”
萧清远不知道她是真忘记了过往，还是故意不想忆起往昔，但从她当时那种哀伤的眼神，他知道她还记得。那是因为她现在美满的生活，让她压抑着对过往的怀念吗？这个无情的人，竟连怀念都不愿给。“我们部门的人在和我抱怨财务流程太复杂，现在又上了很多新的系统，没有对他们进行培训，有时候做一个付款，要找好几个人询问，所以作为我们的BP，希望你能在这方面有所贡献。”
张越心想，就知道预算忙完了，你又该找别的事了，她已经领教这位是厉害角色，丝毫不敢怠慢，“这个当然，不知你团队的人合时来北京开会，到时大家可以坐在一起做个培训。”
“噢，我们团队最近的一次会议安排在下月10号，在CD有一个teambuilding，大概三天时间，我安排了很多内容，其中的一项议程就是对公司流程的介绍，我不知道你的时间是否可以？”
这个Jonathan说话实在有水平，让她自己先问合时开会，给大家做培训，其实早就安排好了，根本无法让人拒绝啊。张越现在烦透了出差，一出差孩子就要送到孩子爸爸那里，所以她准备继续用预算紧来拒绝，这个理由已经成功了好几次，于是很平静地说：“这个很好啊，到时我们call个电话会就行。您也知道今年钱太紧，能电话会解决的，我们老板就不会安排我们出差。如果非要出差，Nina都让我们用别的部门的钱呢。”
萧清远心想你这明明是不想去，用钱紧和我耍花枪，“电话会是个解决办法，但我觉得效果不太好，我是一个只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最好的人，否则没必要浪费那个时间。至于你说费用的问题，你只要承担往返机票就可以，住宿费走我们部门的团队会议。”
“只要让我们部门花钱，您就要去问Nina。”
“还没到那个环节，张小姐，请注意审题，我现在让你check你的时间，你不要总跑题，浪费我们大家的时间。”
张越气鼓鼓地打开电脑，心想吃了枪药，说话都不带拐弯的，在国外呆久了，就这么直线条吗?她查看calendar，冷冷地说，“目前这个时间我OK。”
“那你就先book上，稍后我会去找Nina，然后给你发会议邀请。”他看了看手表，“这个点儿了，耽误你吃饭，不好意思。”
张越起身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萧总。”
“都谈到这个时候，没问你一起吃饭不？”南洋问张越。
“人家是大脑袋，能理我吗，那就是个怪人。哎！”
“看，去敲Nina门了。”
“他爱敲谁门敲谁门，咱们赶紧吃饭吧。”说完张越拉起南洋，但却在走到Jonathan办公室时，停下了脚步，充满幽怨地望了一眼那幅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