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猪肉小炒”和“汆白肉”就很有名,是待承高客的,就是镇长,也不能天天吃到。这一点,包括房场的人工们,都知道。大家就张口结舌地看着木梳。
木梳这时要说“嫌油”什么的,不去吃镇长给他预备的饭食,那房场的人,会认为他是疯了,心里痒痒的,都有心揍他。木梳深知这一点,就扒拉一下斗罗,说,“那走吧,回镇上。”
说完这句话,木梳向干儿那边溜了一眼,看干儿压着头,手里拿着这一个桦皮碗,躲在人后,等着盛糜子粥。木梳心下埋怨干儿:这功劲,那些围着饭桶盛粥的人,都愣在那里,你咋不歘这空闲,夺过谁的勺子,盛粥呢?虽然他知道有的是粥,晚盛,粥也不会凉到哪儿,可是,心下,就怨干儿“抢不上槽”。你看干儿,也不抬抬头,冲我看过来,那样我会给她使个眼色的。
…………
来到饭堂门口,斗罗把车叫住了,他拉着马的笼套,等着木梳下车。
木梳皮鼓一颠,跳下车来。这时,斗罗向饭堂里喊,“监管大人到!”
木梳感到奇怪,怎么他来,还用的着“报号”吗?但是,即以报号了,又不好收回了,就随他去吧,更何况,斗罗话音一落,散豆豆就跑了出来,来到木梳跟前,向他行了一个周朝女便礼,说,“监管大人万安!”
一时间,木梳不知怎么应对了,他磕磕绊绊地说,“万、安,万安……”
散豆豆“扑哧”一下笑了,但还是,一弓腰,一荡手,说,“大人,请进。”
这时,雅格从车上的坐垫上站起来,抖着两只翅膀头,“嘎嘎”地叫了起来。
“哎吆,怎么忘了我们的宝贝了!”散豆豆像个大妈似的,走到雅格跟前,一把把雅格抱在了怀里,用一只手,从雅格的头,沿着脖子,一直摩挲到它的尾根,把个雅格摩挲的好不惬意,在散豆豆的怀里暧昧地“呱呱”叫着。
这时,又踢啦秃噜地走出几个散豆豆大小的小女子,纷纷向木梳行礼。散豆豆对她们说,“你们忙着为大人设桌、端菜吧,大人的行止,由我来照料。”
小女子们向散豆豆垂首,应答道“是”,就纷纷又走进了屋。
木梳有点愣,心想,昨天还见不到这几个小丫头,今天一大早,怎么凭空就添了这么几个?
散豆豆一眼就看穿了木梳的心思,她说,“她们这些是刚来的——夜个(昨晚)你走不多一会儿,迪尔轲(内务总管)就领来这么几个小丫头,说是现从人市上买来的,专门用来侍候你的。”
说到这里,散豆豆压低嗓子,对木梳说,“哥,你怎么整主人了,他咋对你这么好呢?”
“怎么整?”木梳磕磕绊绊地说,“我没怎么、整啊,就是吧,我们俩,挺对心思的。”
——木梳心里清楚,无怪是叫镇长“东北王”,答应保他成就一方霸业,才换来镇长的这番待承。但他不能当散豆豆说罢了。也不知是怎回事,散豆豆主动贴偎自己,自己却小心提防着她,而干儿距自己于千里之外,自己却硬是往上贴。把散豆豆换做干儿,要是如此问自己,怕是自己早就竹筒子倒豆子,一遭从根到梢儿地说给干儿了。干儿要是苦叽叽地笑一笑,自己那是要多么地开心啊!
“对心思”说,唬不住散豆豆,她下巴往上一兜,嘴角一撇。但她马上又酿出一副笑脸,说,“人要是对心思,那是谁也没招儿啊,哥,你进来吧。”
散豆豆说这话的时候,溜了斗罗一眼。斗罗却像个没事人似的,看着马的一只眼。但他的心下,却关注着这边。
木梳看到了散豆豆的眼神儿,他以为,散豆豆叫他一声哥,怕斗罗听了去。转而又纳闷儿了,散豆豆本来是不怕斗罗什么的,怎么一忽儿,又抵防起斗罗来了?这里的奴人,怎么就这么变换不定的?
散豆豆在木梳前面快步走了起来,到了里间,把雅格放进了格子间,抽出身来,在门口,向木梳道了一个万福,说,“哥,里边请。”
木梳笑了,说,“跟我你就别客气了。哥哥妹妹的,还用‘请’来‘请’去的吗?”
散豆豆嘻嘻笑。
木梳走到门槛前,停住了,说,“我还穿着鞋进去?”
散豆豆说,“不可,你得脱鞋。”
木梳愣了,昨天早上,她是让自己穿着鞋进去的,说是不打紧,芦席不染污,又是雅格反正也要进去,雅格又没有鞋可以脱,格子间用过之后,也是她来擦洗云云,找出好多理由,让他不必脱鞋,就可以进去,今番怎么一口回绝了?脱鞋,我光着一个大脚丫子,进了格子间吃饭,要让那些新来的,端饭端菜的小丫头们看了去,那成什么了?好歹我也让人叫一声“大人”哪。
木梳这么想着,散豆豆蹲下身去,搂起木梳的一条腿,就去脱木梳的鞋子,木梳说,“你,你干啥?”
“拄着我的脑瓜顶”散豆豆说。
“拄、你这是干什么哪?”木梳说。
散豆豆说,“你忘了,昨天我说赏你了?”
“啊?啊啊。”木梳虽然应答着,想起了昨晚问了一圈的话题,但不知散豆豆搂起自己的腿,还让自己拄着她的脑瓜顶,要赏自己什么?
散豆豆扬起脸来,冲自己“嘻嘻”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沓白布,展开,是两块,散豆豆拿起一块,脱去木梳的一只鞋,三下两下,用那块布把木梳的一只脚包了起来,那块布的边沿,还有两根白布带子,把脚包住之后,用那两根白布带子在小腿上一绑,齐了,正经的一块裹脚布!
啊,原来散豆豆说要赏木梳是要赏一双裹脚布呀。
散豆豆,蹲伏着身子,“嗖”地转到木梳的另一侧,搂起了木梳的另一只腿,木梳这回不再诧异了,拄着散豆豆的脑瓜顶子,很是配合地抬起了他的另一条腿,任凭散豆豆脱去自己的那只鞋,任凭她去包自己的脚。
两只脚包完了,散豆豆挺起了身,左歪歪,右拧拧,看着木梳的两只有着裹脚布的脚。
木梳也低下头去,翘翘脚尖,挪挪脚跟,看着裹脚布,怎么看怎么是好。这里的人,大多是光着脚板的,脚上穿着裹脚布的,少之又少的,恐怕镇长的家人也没有几个呢,不是登堂入室,参加高规格的宴会,不需脱去鞋子,跪坐在格子间里,谁还用去穿裹脚布呢?
木梳不这样看,木梳以为穿着裹脚布,仿佛在腰间别着一把短剑似的,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夏天,把脚裹在一块布里,不用说,是有些溽热,但心里却一片爽凉!穿着裹脚布,才配被人叫“大人”。
散豆豆看了看木梳脱下的鞋,手掌拍在前额上,说,“卧槽,忘了换鞋这个岔儿了!”
这里的寻常人,冬、夏都穿着草鞋,这里的水草有的是,到河里割下来,放在岸上亮亮干,就可以编草鞋。
编草鞋好坏说话,大人小孩都可以编,是个技术含量很低的活计。夏天穿的草鞋,编完鞋底,上帮之后,每三编,留一个空,一直到鞋锁口。这样的鞋,编出来,均匀地留出一个一个方眼眼,仿佛现在的凉鞋;而冬天穿的鞋,上帮之后,不留空,一直编到锁口,而且,最好用个什么皮子包上,保暖,里边再楦上一种水草。
“鞋”,达拉伊语,叫“乌拉”,而这种草,就叫“乌拉草”,现在仍旧这么称呼,而且,专门为其造了两个字,特意加了一个“革”字旁。“乌拉”即“靰鞡”。
可是,这毕竟是大路货,穿裹脚布的人,是不穿靰鞡的,尤其在夏天。散豆豆“赏”给木梳裹脚布,却让他裹着裹脚布去穿靰鞡,这就很不合时宜。但是,做一双配得上裹脚布的布鞋,又不像靰鞡那么容易做,散豆豆就小大人儿似的叹了一口气,说,“只好先这么穿着了,等个三天五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