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梳看去,见雅格在它的窝里,挪动着小步,点着头,转动着身子,无限欣赏着给它铺的那个草坐垫。
木梳跑过去,叉着腰,扬着下巴颏,看着雅格,说,“怎么样?愉作不?还是我掂心你吧?你怎么感谢我?表现吧!”
雅格不解风情,只会“嘎嘎”地叫着。
……又做了整整一宿的梦。梦里,干儿就是个飘忽的影子,感觉到,摸不到,似乎也看不到。
木梳在洞内的水边,洗了一把脸,就坐独木船划了出来。他把船系好,要往房场走的时候,雅格从空中落了下来,在木梳面前,点头哈腰,“嘎嘎”地叫着。木梳在梦里被干儿折磨得身疲力竭,没有反应过来雅格这样是干什么,就没有理它,匆匆往房场走,雅格还是那么跩跩的在后边跟着。
走了几步,木梳站住了。他站,它也站,偏着脑袋,用这边眼睛看看,又调过去,用那边眼睛看看。
木梳低下头,看看自己周身,问雅格,“我哪儿不对吗?”
雅格不语,这回挺起脖子,高高地吊望着木梳。
木梳说,“我真想举起鞭子,抽谁一顿!心里就是憋闷得慌。”
雅格怔怔地看着他。
木梳手在面前一挥,说,“你不懂。”
木梳说完,就又往前走,雅格还在后边跟着。
木梳又站住了,他回转身,对雅格说,“你说你跟着我,算咋回事?”
雅格也停住了脚步,“嘎嘎”叫两声。
木梳一挥手,说,“算了,跟就跟着吧。”
木梳来到房场,送饭的车还没来,木梳只好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等着送饭的车。雅格在他的前边伸着脖子,怔愣着看着他,万般不解他坐在这里干什么似的。
走过的人看到这一幕,都觉得可笑,但看木梳的一脸火气,谁都不敢说什么——木梳身份的改变,昨天就在他们之间传开了,尤其他晚上回来,怀里揣着东家的腰牌,连工头都惧怕七分,更不要说别人了。他要是打谁,谁敢刺啦毛儿?那样,你还想不想在这干了?要知道,那腰牌就等于是东家本人啊。
干儿还在房场的路口,一个个地发着工牌。她虽然不跟着别人一起干活,没有听到别人对木梳的议论,但,木梳的一脸火气的样子,她还是能看出来的。
她见到木梳的时候,和他远远地打了一声招呼,叫了一声“木梳”,再就没话了,只是用眼睛溜着他。
昨天她跑,她知道木梳追上来了,她就在他的前边,她听得到他沉重的脚步声,和一声声的招呼。
可是她不能停下来,她知道木梳追上来要干什么,她不能和他进他家那个山洞,一个死人躺在那里,让人想到,就毛骨悚然不说,在死人的旁边,也不能交合,那样,死人的阴魂很容易切入进来,那他们俩,就都活不成了;在山间野地,也不能。因为,干儿族群的人认为,木梳每晚和他死去的姥爷在一起,那么,他姥爷的阴魂就在木梳的身旁。结果,和在山洞里,是一样的。
干儿叫其先露出苏,是贝加尔海达拉伊人中的安加拉人。
贝加尔海总共有大小336条河流注入其中,但只有一条河,是出口,那就是安加拉河。在这种独特的自然状况下,安加拉人的宗教信仰,民俗乡规,就和他们其他的达拉伊人有所不同。包括对死者的态度,交合的禁忌等等。
所以,她是万万不能和木梳进洞的。
安加拉人认为长辈死去,灵魂至少附在他亲人身上一段时间,因此,他们送葬,都送出去很远,希望和死者的阴魂,保持距离。
木梳可是天天晚上和他死去的姥爷呆在一起的,他姥爷阴魂是不会放开他的。在这种情况下,她怎么能够和木梳在洞里或者其他场合下交合呢?
木梳他们是奥利洪人。
奥利洪是贝加尔海中最大的岛,在那个岛上生活的人,不管是自称、还是他称,都是奥利洪人。这个岛子是萨满教的发源地——又是一个宗教信仰,风俗禁忌和其他族群不一样的民族。
贝加尔海,也就是贝加尔湖多大个地方,族群之间有如此大的差别?
贝加尔,当然大,它的水面是3.15万平公里,而台湾,是3.6万平方公里,比台湾仅仅小了0.45。这还是仅仅拿贝加尔的水面积和台湾比,那要算上336条流向贝加尔的河流流域面积来比,那就不知比台湾大多少了。
难怪中国古人和当地人,都称贝加尔为海呢。
——这么大的区域,族群之间有差异,那是难免的。
更何况,两个族群,一个是唯一的泄水河流域,一个是湖中之岛,这样两个非常特殊的地理环境了。
两个异常迥异的民族,本来就不好融合,更何况,中间还隔着一个亦死亦生的姥爷。
关于生死,历来都是宗教信仰的大问题。
——这无疑成为隔绝木梳和干儿的大问题。
木梳和干儿他们俩没有交流,木梳又没能解释姥爷的问题,这样下来,只能换来木梳的一脸的火气,和干儿的木讷。
送早饭的车,来了。
木梳懒懒散散地走过去。
驭人赶忙卸车,卸完,对木梳说,“监管大人,你在这吃吗?”
木梳想了想,也没听镇长说让我早晨也在这边吃呀?只是说晚上回来,在这边吃。就问驭人,“镇长大人用的几个人中,都在各家的工地吃吗?”
“不地。”驭人说。
“不地,你和我啰嗦啥!”木梳火儿了,心里想,你这不是和我逗壳子呢吗?
木梳一把夺过驭人手中赶马的鞭子,对驭人叫道,“把你的上衣掀开!”
驭人一看他那样子,就知他要干什么,但对他让自己把衣衫掀起来,不太理解,镇长大人要打人,举起鞭子就打,还分你是头还是皮鼓的?
驭人只好把自己的衣服掀起来。
木梳大喊,“转过去!”
驭人转过去,把裸背冲向木梳。
木梳举起鞭子,在驭人的裸背上,左一鞭右一鞭,在驭人的裸背上留下一个“×”形红印子。没破,没流血。一是,木梳没有使那么大的劲;二是,他头一次打人,也没有敢使出那么大的力气。
驭人连连说,“哈衣!哈衣!”
“哈衣”,就是达拉伊乌什卡尼人的语言,“是”的意思。被打时说这个单词,含有“我知错了”的意思。
木梳小的时候,有一个和姥爷常来往的人是乌什卡尼人,从他那里学到“哈衣”这类简单的词汇。木梳听着,挺亲切,起手就打他,有点儿后悔。又想一想,又觉得他挺可恨:敢和我逗壳子?!
许多来吃饭的人,怔怔愣愣看着木梳打人。要知道,驭人十八、九岁,地道个大人了,而木梳不过十五岁,刚刚有个身子骨,他打驭人,驭人掀着衣衫在那里挺着,这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看到这一场面的房场人,各个毫毛儿倒竖,骨头发软。
木梳向干儿站立的地方看去,见哪里还有干儿?仔细一找寻,才发现干儿躲在几个人的背后,偷偷往这边看,见木梳看到她,她连忙把身子闪进人堆里,用手紧紧按住心脏,把嘴闭得严严的,怕一不留神,小心脏就从口中蹦出来。她没有想到,木梳能有这么大的火儿,能发出这么大的火儿。
她有点儿胆战心惊。
木梳猜到干儿会是这个样子,鼻子里喷出两孔热气,回过神儿来,对驭人喊道,“挨鞭子没挨够啊?还不快收拾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