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阶级森严,分上、中、下三流,下九流便是最底层的百姓。
俗语有说,一流戏子,二流推,三流王八,四流龟,五剃头,六擦背,七娼,八盗,九吹灰。
莫看这九流似乎只有九行,其实每一流中又包含很多同行或类似同行的职业,其中五剃头便代表了服务类的行业。
车夫老马,是那紫禁城的车把式,大名马识途,据说是翰林院的某位清贵大人有一日乘坐老马的车去往长安门,赶赴早朝,一时兴起说他老马识途,老马咧嘴一笑便叫嚷着“咱以后便叫马识途”。只要谁出得起五文钱,老马都乐意为他执鞭驾车,逛遍京城大小胡同。
津门七十二沽,处京畿门户。沽是古河,有东西之分,船家江老大便是那东沽河上的过江龙,大名江鱼儿,这倒是他自己取的名字,传闻他入水就像游鱼一般灵活,浪里白条,水性极好,可下五洋捉鳖。
君子楼是京城清流士子畅谈辩论的酒楼,传言君子楼的公孙掌柜自称是前朝名家大辩公孙白马的后人,店家小二是这掌柜的远房世侄,唤做公孙小二,也是能言善辩,伶牙俐齿。
王七脚是外乡移民,听说是因为乡下的庄稼遭了灾,便来津门的塘沽码头混口饭吃。其人身高不过五尺,瘦骨嶙峋,但却有龙象之力。码头传闻王七脚此人身怀绝技,脚勾麻袋,双肩扛起七袋百斤大粮,却依然健步如飞。
牙婆花姑,居中介绍买卖,负责为富贵大户人家选买可人儿的丫鬟、宠妾,莫说那些个京城大户的宅院,便是东西长安街的三四品大员的府邸也是几出几入,花姑可说是那北京城三姑六婆里的厉害人物。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是老北京的一句俚语。
老北京话里话外,本意说的是车夫、船老大、码头工人爱干些敲竹杠的黑道勾当,店家小二见风使舵,牙婆贩卖人口,都是些不招人待见的行业。
殊不知,这句俚语还有另外一个不为人知的解释。
大明王朝自太祖爷开国以来,直至今永乐十九年,大内禁卫已有亲军二十二卫。
而马识途、江鱼儿、公孙小二、王七脚、花姑五人,明面上是京畿之地混个温饱日子的底层小市民,实则暗地里供职于大内金吾卫。但这五人在金吾卫没有造册,并未有守卫皇城的出勤记录,入职金吾卫仅是为了食君之禄。
他们直接授命于永乐帝,如非永乐帝御前心腹太监微服召集,授以暗令,闲时则散于京畿重地,各自隐匿,养精蓄锐,伺机待发。
这五人暗中替永乐帝铲除异己,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内高手,而永乐帝暗中培植的大内高手又岂止“车船店脚牙”五人,指不定御前便供养着三四位早早退隐的绝品高手。
洪武三十五年(亦即建文四年,永乐帝废除建文帝年号,改称洪武三十五年),车夫老马便在这一年编入金吾卫暗桩,是第一人,赐名号“车”,其投名状便是诛杀建文旧臣齐泰。这齐泰是洪武十七年的进士,后太祖托孤,齐泰授顾命大臣,执掌兵部。便是这齐泰向建文帝朱允炆建议削藩,后来还请削燕王朱棣属籍,声罪致讨。当时靖难之役已近尾声,燕师渡江,攻破帝都,齐泰慌忙遣散府中家丁与妻小,在府中豢养的江湖客卿的护卫下意图悄然奔走外郡,徐图日后的复兴。当时齐泰雇佣的正是老马的马车,故而连金陵城也未能走出去。
同年,山东布政使、领兵部尚书衔的铁铉镇守济南,计退燕军,朱棣只好勒缰转而渡淮河,先攻占金陵城。燕王攻破京师后二次挥师突破淮河防线,再下泉城。济南城失陷后,铁铉从黑市中买来死士十名,在这些好手的护卫下,欲渡淮河,逃往淮南城,当日淮河上掌舵的船家便是江老大。永乐元年,铁铉遭凌迟处决,江鱼儿被编入金吾卫暗桩第二号,赐名号“船”。
永乐四年,花姑领着四位小丫鬟进了瓯宁王朱允熙的王府。这朱允熙原是建文帝以金宝金册加封的徐王,为已故懿文太子朱标幼子,建文帝最小的兄弟。永乐帝朱棣入京之后,朱允熙被贬为敷惠王,永乐帝令其奉祀懿文太子,永乐二年又降为瓯宁王。那一夜之后府邸失火,朱允熙薨逝在王府中,就是在这一年,花姑也被永乐帝编入暗桩行列,是第三人,赐名号“牙”。
永乐十一年,永乐帝自应天府出发,微服北巡,黑道上遇鬼杀鬼的“万两杀手”病猫,受不知名雇主所托,带一流好手二十人截杀皇帝陛下。当时永乐帝身边同样微服同行的禁卫拼至最后一人,眼看永乐帝便要殡天于这乡野地方,一庄稼汉子半路杀出,病猫所带二十死士连同他本人,均被这个庄稼汉子以重手法击毙。这个庄稼汉子后来去了码头干苦力,当然,他就是金吾卫暗桩第四号人物,赐名号“脚”。
五人中年纪最轻的便是公孙小二,是永乐十五年编入金吾卫。永乐十五年,原吴王朱允熥在中都凤阳府暴毙。后在凤阳府一郊外的茶馆中,江湖中使毒的第二号人物,川中三味堂的鸩羽童子死于毒。睚眦必报的三味堂时至今日也未敢扬言复仇,忍下了这奇耻大辱。有人私下议论揣测,吴王朱允熥之所以暴毙,便与这位鸩羽童子有所牵连,而鸩羽童子之死,无非是杀人灭口。这一年,一位少年入了紫禁城,化名公孙小二,在君子楼做起了店小二,是的,他就是金吾卫暗桩的最后一位,赐名号“店”。
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
这暗桩五人,执行的都是极其隐秘的任务。
活在黑暗里的五位金吾卫,无论为奉天殿那位解决过多大的麻烦,都不会有明面上的赏赐;无论这些昔日的股肱柱石或是皇室国戚死因为何,青史上都不会有浓墨的一笔。
当“车船店脚牙”不再为生计忙碌时,便是他们杀人的时候。
而现在,老马不再执鞭驾车,江老大踏上了江岸,王七脚没在塘沽码头扛麻袋,公孙小二离开了君子楼,闲不住的花姑也没有出入大户宅院。
无疑,现在是他们杀人的时候。
现在他们正在南镇抚司,要杀的人当然是锦衣卫指挥使叶慕风。
“车船店脚牙”要杀的人物,一直以来都是最难杀的。
“惊动了五位大人齐聚我镇抚司,叶某人惭愧。”叶慕风冷冷说道。
“叶大人折煞我等了,以叶大人的武艺,大老板怎放心让其他人前来?”江鱼儿淡淡说道。
“江老大素来不愿离开水面,从不杀陆上一人,这次的手笔不可谓小。”叶慕风环视了其余诸人一眼,接着说道,“世上只知凌乘云鞭法了得,又有几人知道他是你老马的弟子,不过只得了四成的本领。病老鬼的剑法我是见识过的,当年的病猫是黑市天字号杀手,可比病老鬼让人头疼多了,而王先生一战便让黑市折了二十名好手,好身手!济南城郊竹林一战,三味堂的红袖先生死后,这世上使毒的怕是没一人能入小二先生法眼了吧?”
“那老太婆还在世的时候,我也就只把她当个屁。”公孙小二哼了一声。
“车船店脚牙,点评我们几个不足挂齿的雕虫末技,独独缺了花姑,叶大人可是小看了她的手段?”老马咧嘴一笑,看了一眼那一身横肉,臃肿肥胖的花姑,然后阴鸷冷笑道:“还是说花姑是你的老相好,你并未将她看成大敌。”
花姑一怒,肥肉为之一颤,说道:“你这恨不能把窑子当家的老色鬼,老娘不知道找了多少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小娘子供你泻火,你不仅不念我恩德,这会儿还在这儿摇唇鼓舌胡说些不着边际的昏话,要是传到大老板耳里,我怎么担当得起!”
“花婆婆莫动怒,老马此言的确大错特错,指挥使气宇何等轩昂,与花婆婆那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公孙小二嘿嘿笑道。
花姑听出了公孙小二言下嘲讽之意,怒不可遏,愤然向离她最远的公孙小二出拳,这一拳之势像是晴天里起了个霹雳,夹带雷霆之势,可惜还未与公孙小二交上手,一记手刀猛然从她后背穿出,穿过她的胸膛。
一向惜字如金的王七脚出手实在不含糊,以手作刀,一招便要了牙婆花姑的性命,啐了一口,鄙弃说道:“可真油腻啊!”
叶慕风叹了口气,说道:“花姑若非中了小二先生的毒,知觉麻痹,对暗处的杀机毫无察觉,以她的身手,王先生未必占得了便宜。”
“怎么?这老娘们儿也是你从漠北草原带过来的?”老马轻蔑问道。
叶慕风眉头紧皱,沉吟道:“皇宫里的那位,终究还是查出了我的底细。”
“昔年太祖皇帝驱逐了鞑靼,恢复汉家江山,你的老祖宗元顺帝夹着尾巴逃回了漠北,建立了什么狗屁北元政权,苟延残喘了三十年,还不是在大老板潜龙登极之时便被鬼力赤覆灭了?你孛儿只斤氏此番潜回中原,还不是惦念着我大明的江山?安安分分做我大明的属国尚有活路,人心不足蛇吞象!”老马厉声道。
此语惊人,惊出叶慕风一身冷汗。
叶慕风虽然是孛儿只斤氏,但却并非“黄金家族”成员,乃是蒙汉结合的色目人。他那一支最早可以追溯到元世祖忽必烈第九子镇南王孛儿只斤?脱欢,脱欢与汉家女子叶氏私生一子,虽保留孛儿只斤的姓氏,但无爵无禄,那一支在大宗正府的皇族谱牒中已没有记载,故这一支子孙有姓而无名。
即使如此,他仍以身为孛儿只斤氏为荣,即使元顺帝逃回漠北草原他也未跟随,便是为有朝一日可以在中土策应,恢复孛儿只斤氏的政权。
他自幼便学习中原武功,由于蒙古人在中原武林同样不招人待见,闯荡江湖之时用的是祖上母族的姓氏,以叶姓立世,自以为与汉人无异,纵然皇宫那位能查出叶疏狂的身份,也决然查不到孛儿只斤氏的头上。
永乐帝本就是腹有雄才大略的百战之将,“天子守国门”说的正是北元与大明分庭对峙,永乐帝将帝都由金陵迁至北京,也是为了守住大明王朝的国门,倘若有一日教漠北草原南下一骑,度过阴山,君王又未尝不能死社稷?
然而鬼力赤与阿鲁台合谋杀了坤帖木儿汗,篡了他孛儿只斤氏的政权,向大明朝廷示好,仍在中原的叶慕风囿于国恨家仇,便决意要进京搅动一下紫禁风云。
昔年他便以铁幽门叶疏狂的名号纵横江湖,而今大元覆灭,他孛儿只斤氏志不在江湖,化名叶慕风投身锦衣卫,最终受永乐帝赏识,一路升至指挥使。
这些年他以大明江山做棋局,这位大国手搅动武林风云,纵横十九道,先后屠了金陵方家、海宁苏家两条大龙,使得庙堂与江湖紧紧捆绑在一起,最后借方余之手除去东厂督公凌乘云,借伍纪纲之手控制天下第一大帮,甚至还将厂卫势力牢牢攥在手中,从而威胁大内。
无论江湖与庙堂,他均能一言九鼎,呼风唤雨。
屠大龙时,永乐帝兴许还未能察觉出他的狼子野心,等到了官子阶段,他手中已悄然掌握厂卫势力,奉天殿那位就再也不能气定神闲地稳坐在九五至尊之位。
需知,他的皇位本就是从侄子手中篡来的。
需知,帝王心本就最是玲珑。
“我仍想知道是哪里露出了破绽,能让皇宫那位一路追查至我的十八辈祖宗。”叶慕风凄然笑道。
“你常年摆放在案台上的,是你最喜爱看的《圣武亲征录》,记述的是前朝鞑靼头子铁木真与窝阔台两朝事迹,这在咱大明朝可是禁书。”老马说道。
“快船马三可不是蒙古贵族,从小长在漠北,二十一年,无论乡音如何大改也难免会有瑕疵。”江老大说道。
“你女儿阴差阳错除去的血狮,我曾教过一些内家拳脚功夫,算是不记名弟子。”王七脚说道。
“联合以上三件事,只要大老板有心查,莫说你的十八辈祖宗,便是再来几个私生子,也能查个一清二楚。”公孙小二说道。
叶慕风抚掌笑道:“妙,实在是妙!难怪能篡来这万里江山,伴君如伴虎。”
“指挥使如今已是困兽,可还敢一战!”老马杀意大起,厉声问道。
叶慕风破口怒骂道:“以朱棣的手段,显然早前便已查明,今日动手,无非欺我内伤郁积,老夫狂刀傲立,怎会束手就擒?”
原来,方余在襄阳员外府一战以毕生内力重挫叶慕风,之后叶慕风强行压制体内霸道真气去为李树乔疗伤,如此一来,新旧内伤并发,气海翻腾,周身穴窍十闭八九,武功只剩两成,而“车船店脚牙”纵然放眼江湖也是拔尖的武夫,这一战叶慕风的确没有生机,否则怎会任由“车船店脚牙”五人在这镇抚司放肆!
“请!”老马喝了一声,拱手推出,作狮子搏兔姿态。
叶慕风仰天长啸:“我乃大元宗亲孛儿只斤氏,尔等贩夫走卒怎配与我交手!我命天授,既然不能逆天改命,便有天收!呵呵,告诉你们主子一声,是我叶慕风输给了朱棣,非我孛儿只斤氏输给了你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