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项西楚仰天长啸了几声,身形暴涨,怒喝一声,脚踏七星,手中一杆霸王枪上下翻飞,那一招“拔山盖世”,将往来的彪型校尉挑飞四丈有余,千钧臂力着实骇人。民间说书先生所说的那难以撼动的岳家军中,连挑十一辆滑车的无匹悍将高宠,无非如此。
这杆天下武道第一枪,直入锦衣卫百人绣春刀战阵,虽不见血,擦着就亡,这一挑一落之间,这些个校尉已是肝胆俱裂,粉身碎骨。
君不见寒枪虎须杀人夜,襄阳血花分外香。
君不见红粉楚腰迷人眼,虞姬舞剑为霸王!
那一夜,襄阳城,员外府,十三飞双刀战马三。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来啊!狗儿的锦衣卫!今日,我就是那西楚的霸王!”本是豪情万丈,但回首一看咬牙苦战的十三飞,铁汉柔情,轻声叹道:“只是苦了你!”
回首间,一柄绣春刀便招呼了过来,项西楚当机立断,改单手持枪,左掌暗运内力拗断一截刀锋,两头相撞,那校尉头骨碎裂,当场身亡。
“楚哥,十三飞做你虞姬如何?”
十三飞一言终了,这铁打的汉子杀气更盛,寒枪终见血,枪扎一条线,霸王来破阵!
这一夜,襄阳城,员外府,项西楚一把拎起伤重的范冲,扔出巍巍高墙,隔断了阴阳。
这一夜,霸王别姬,双双死战,悲情千万两!
风紧!
夜色朦胧,苏桐听范冲娓娓道来,泪眼婆娑,流而不止,想起那晚十三飞英姿飒爽,临别之际与苏桐说了句“我与你项大哥去接应范冲,去去就来”,而自己只是心系方余安危,背着命在顷刻的方余临阵逃生,对不住他们啊!
原来,当晚苏桐趁着鬼婆婆与方余熟睡,便一人走出了梅林,寻到了同样一夜未眠的范冲。
范冲怀抱太极剑,火光映照着那一张寒意森森,毫无生气的脸庞。
“范冲。”苏桐柔声问道,“你能与我说说那天的情形吗?”
范冲望着那燃烧跳动的火焰,静默无言。
“我知道,那绝对是难以忘怀的一夜,是我对不起你们。你恨我恼我,都是情理。”苏桐叹道,“但我求你告知我当晚的情形。”
范冲竟似聋哑之人,苏桐无论说了什么,他都充耳不闻。
“员外府大战后的第二日,我将方余托付给那医馆的老先生,也曾回去寻过你们,无奈尸首堆积如山,一时也没有寻到项大哥与飞姐姐,当时只道是……哎……是你将他们入殓安葬的吗?”
“高姐姐!高姐姐如何了?你总不至于对她也缄默不言吧!”苏桐话语声中已带哭腔。
范冲终于抬起了头,冷冷地看了苏桐一眼,只说了四个字:“他是畜生。”
苏桐跪了下来,跪在了这位昔日掌舵千万乞儿大帮之人面前,泪流不止。若非自己逃生,而是与这群知己好友一同浴血,纵然是死在那员外府,也胜过现在这般懊悔难受,于是噙着泪花,说道:“你杀了我吧!”
范冲又是静默了良久,终于一手托起长跪不起的苏桐,哽咽说道:“我不怪你。”
苏桐咬着牙,吞了一口哭水,问道:“那你能将那夜情形告诉我吗?”
范冲仰首望了望漆黑如墨的夜空,只有他自己明白,并非不言,锦衣卫恶行实在是罄竹难书。
那一夜,除了篇首所述的霸王别姬,还有范冲匍匐寻妻。
自苏桐背起方余狂奔之后,范冲便留下断后,一人一棍顶住上百柄绣春刀。
他立誓要用这毕生所学的“三十六路行乞棍”,将锦衣卫拦截在这员外府,为那肩负武林气运与兴衰的侠魁争取时间。
以苏桐的脚力,只要奔出十里,这世上再快的骏马也追不回来,方余就能够活下来。
李树乔以肉体凡胎替方余接下那浑厚无匹的掌力,被叶慕枫一掌击飞,也是命在须臾。
叶慕枫强忍住难以压制的霸道真气,为李树乔疗伤续命,过不多久,叶慕枫抱起李树乔,也退出了员外府。
马三快刀战范冲,本已是势均力敌,难分伯仲,但奈何锦衣卫如潮攻势让范冲用尽十分力气,渐渐落入下风。
一刀,两刀,十刀,便是要累垮范冲,生擒这天下第一帮的帮主!
项西楚与十三飞正在此时杀了过来,便有了开篇那一幕的豪情万丈。
项西楚将范冲扔出围墙之后,便已知今生无望与这丐中豪侠相见,他与红颜十三飞两人战至力竭,战至身亡,也要将上百锦衣卫校尉,拦截在那堵围墙之前!
围墙外的范冲听得项西楚与十三飞一声惨呼,捶胸痛哭,但无奈伤重到无法站立行走,思妻心切,竟以手做脚爬向襄阳城外,竟匍匐前行寻妻。
果不其然,正如马三所言,襄阳城外伏尸百人,血流成河。
正是马三遣人追随着高萍搬援的路线一网打尽,这一招“围城打援”拔去了范冲等人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可谓狠辣有余。
大礼分舵新任的舵主,“铁齿铜算”李万全李大掌柜,被人拦腰斩断,死相凄凉。
范冲那新婚妻子,“大信木兰”高萍也倒在那血泊之中,怒睁杏眼,身上共计十六处刀伤,衣不蔽体,下体还有一滩血迹,可见死后还遭贼子奸污,锦衣卫行事实在令人发指,与那禽兽又有何异?
范冲抱着高萍痛哭了三日三夜,哭到嘶哑,直到哭不出声来,晕厥过去。
醒来后,范冲将这大礼分舵的百名弟子好生埋葬,一人独守在高萍木碑前,不发一言,万念俱灰,已与行尸走肉无异。
那一日,有一黄冠老道路过此地,见范冲痴痴傻傻,动了恻隐之心,说道:“生死有命,居士节哀,老朽可设斋醮,焚香化符,念咒做法,不收你分文钱。”
那老道见范冲不答话,接着絮叨道:“尊夫人得夫婿如此,此生无憾,当不受六道轮回之无量苦,斯人已逝,若念及生人悲痛,即使入了地府怕也难安。无上太乙救苦天尊!万望居士珍重!”
范冲双眼通红,无泪可流,痛哭了三日三夜,半句话也说不上来,痴痴望着那老道。
老道叹了口气,问道:“尊夫人惟愿生人释怀,居士不可自堕,行万里路,可疏阔胸襟,你可愿与老朽同行?”
范冲思虑一番,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竟转身用一双手捧起一抔黄泥,不停刨开他身后的坟墓,一掌劈开棺椁,轻轻抚摸着棺中人的脸颊,端详良久,这是他最后一次望着这张怎么样也看不腻的脸蛋。
时日正是盛夏,且棺中人已过世三日,尸臭难闻,老道却不掩鼻,只是叹道:“庄子妻死,则方箕踞鼓盆而歌,世上又有几人可如庄子这般大智慧,参破凡人生死道?”
只见范冲取来燧石,点燃火把,将棺中人抱出,置于柴薪等易燃物之上,星星之火过不多久已成熊熊之势。
大火燃尽,范冲便将棺中人所化骨灰置于陶罐中,这日后前程万里路,夫妻如影,永不分离。
“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生死自然,苦生乐死。”老道口中念念有词,领着痴痴傻傻的范冲,便去寻那剑道高人论剑去了,这是前话。
范冲多日未曾开口,今夜触景生情,苏桐又一再追问,索性和盘托出。
苏桐终于知道了那日员外府分别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
霸王别姬,项西楚与十三飞为阻锦衣卫止步于围墙,从容赴死,悲壮万分。
范冲思妻心切,匍匐寻妻,后见高萍折磨至死,一蹶不振。
还有再之后范冲遇上的那位其貌不扬却似剑术通神的黄冠老道。
这一切事情终于串联起来,苏桐心中更是悲痛,独自泪流到天明,未免方余与鬼婆婆醒来寻不见自己生疑,在日出时便赶回了归来谷的小屋。
老道却是躲在暗处,听范冲一字一句叙说那夜情形,叹了口气,说道:“一切无妄灾,老朽难辞其咎!”
“你这牛鼻子,痴迷剑道,数十年前便惹下弥天大祸,被你那位师尊逐出门墙,否则以你的本事,未尝不能执掌门户。”鬼婆婆冷笑一声。
“当年孟浪轻狂,离经叛道,比剑失了分寸,杀伐凛冽,入了魔道。依着门规,师尊对我的处罚还是太轻了些,我本应废去一身修为。我转出世剑这四十年来,潜心修道,方才明白师尊的苦心,便是要我心如止水,重返正道武学啊!”老道感慨道。
“你们牛鼻子练武就是这么多弯弯绕绕,哪像我老头子这般干脆果敢,一剑出手自有剑理,哪管他歪道魔道。”鬼婆婆说起老头子来便头头是道。
“兄长本是天纵之才,又怎会似我这般愚昧走了偏锋?他一剑可令群魔低头,可惜长白世代修炼出世剑,否则正道长,魔道消,武林会是何等一番好气象!”老道忽而想起一事,问道:“嫂夫人当真不怪我?”
“怎么会不恨你?但你又有什么错呢?那日,你那一剑若当真刺了下去,哼!鬼婆婆再入江湖,纵然追你至天涯海角,纵然你躲入那武林禁地,又有何妨?你莫要忘记,昔年‘一剑动京华’的归未央,如今依然能翻云覆雨,将你这老道捅个通透!”鬼婆婆眼中掠过一丝杀意。
“莫说嫂夫人,老朽又如何能原谅自己?终有一日,我将为此偿还。”老道低下了头,他寻证了四十年的太虚剑道,临了又再次偏向了魔道,剑走偏锋,幸好及时勒马止步,否则四十年的修为付之东流不说,所求的道又有何意义?
“我有一事。”鬼婆婆欲言又止。
“嫂夫人尽管放心,这孩子的确身负三百年难遇之根骨。你知我这一生习武成痴,只求太上玉虚剑道,虽求而未得,但我愿将这四十年剑术心得,尽数教于这孩子,代我去完成我此生无法完成的心愿。得我之幻变剑术,嫂夫人之磅礴剑意,这孩子当可一剑入天人之境!老朽断言,剑道前五百年无前人,后五百年也不会有来者!”老道说到此处,慷慨激昂。
“你就不怕?”黑暗处又怎知鬼婆婆悄然皱起了眉头?
“得徒如此,余愿足矣,夫复何求!”好一位霁月清风的乾道黄冠!
殊不知,这一夜,方余也曾悄然一叹双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