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归来谷修养已有小半年,苏桐、方余刚入这梅林时,还是盛夏,现如今已是三秋之半,今日正值中秋。
苏桐这几日可有的忙活,随着鬼婆婆去往十里外的市墟买了两斤桂花酒,还需置办些材料做月饼,便又买了十斤熟面粉,三四斤核桃。
苏桐哪里会做月饼?往年都是府里的张妈妈去采购、烘焙,见鬼婆婆新鲜出炉的那一小碟月饼,才知她做的正是海宁人喜爱吃的苏式月饼。
这月饼分四大派系,为广、京、苏、潮,当然,各地也有自家的制作手法,但这四系影响深远,最为常见。
海宁正处江南鱼米之乡,江南百姓都喜爱吃那酥脆的苏式月饼。
“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怡。”北宋文豪苏东坡,好饮食,存有诗篇点评,可见一斑。
苏桐便趁机问鬼婆婆生长在何地,鬼婆婆打个哈哈,使劲摇头,说是太久远的事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月饼是这般做法。
不知鬼婆婆是老糊涂了,还是故意隐瞒。
方余见苏桐高兴,也跟着高兴起来。
这小半月的修炼,方余已将《易筋经》上的内功练了一通,说不上融会贯通,但上下肢的力量已与常人无异,内力虽只有昔日两成的水平,但已然不俗。
十几年的内力修为,本就非一朝一夕便能复原。
方余重伤初逾,再次提剑已经觉得颇为吃力。
阳维脉、阴维脉受损,臂力自然虚浮,方余练完一套少林摩诃剑法,便再也练不下去,索性不再练剑招,固定一个站立姿势,持剑不动,旨在加强手臂的肌肉力量,重新熟悉握剑的手感。
苏桐站那门前喊了一声“吃饭啦”,方余便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走进了屋子。
举箸之间,听门前有长者叫应:“嫂夫人,老朽不请自来,还望一见。”鬼婆婆闻声吃了一惊,勾起了苏桐的好奇心,心想:究竟什么人物来访,能让这鬼婆婆这般动容。
于是苏桐便随鬼婆婆一同出去,哪知惊吓并不比鬼婆婆要小。
鬼婆婆吃惊的是几十年不相往来,早已白发苍苍的老道士,竟然寻到了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苏桐吃惊的是在那老道士身旁站立的持剑小道士,虽然换了一身蓝布道袍,但苏桐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你道那人是谁?便是掌舵天下第一大帮的第二十八任丐帮帮主范冲。
所幸他劫后余生,那日在襄阳员外府并非死别!
可旧友重逢,他仿佛已不认得苏桐,似乎也不认得自己,不认得世间所有人,眼神空洞无物,呆若木鸡,好像活在这世间便只为那老道士举剑。
可贵为天下千万乞儿之首的范冲怎么成了乾道黄冠,屈做这游方老道士的持剑弟子?
方余本也有兴趣出来看看那老道士究竟长得怎样一副仙风道骨,出门一看便再也笑不出来。
自少室山下相识以来,方余与这丐中豪侠,几度同生共死,血战泰山南麓,夜闯大仁总舵,但若论惊心动魄,襄阳员外府那一战时至今日依然心有余悸,见到劫后余生的旧友,又怎么笑得出来?
“范冲?”方余也看出了范冲的异样神情,轻轻唤了一声,范冲并未作出任何反应,甚至未看向方余。
准确来说,他的眼里已容不下天地乾坤,仿佛世间万物与他早就没了关系。
“小友识得此人?此人是我数月前遇到的痴傻之人,时至今日也未发一言,见他可怜,便将他收做弟子。”老道士叹了口气,拍了拍范冲肩膀,接着说道,“你的同伴叫你呢!”
这昔日的“丐侠”,手中舞的曾是“丐帮第一家”的“三十六路行乞棍”,与华山剑宗的剑,千里镖局的枪,铁幽门的刀,并称为“天下四神兵”,而今日手中举着的不过是那垂垂老矣的道士的一口太极剑。
那老道士见范冲依然不吭不响,又叹了口气,说道:“可怜,可怜。”
“那牛鼻子,几十年不见,你寻到这里来,难道是要来吃我老婆子几块月饼不成?”鬼婆婆问道。
“自兄长仙逝后,这世间便再也寻不到一人值得我拔剑。数月前逢一高人,自惭这四十年坐而论剑是井底观天。我垂垂老矣,大限将至,想在晚年再与嫂夫人论一下剑道,这天下若还有人能在剑道上胜过他的,恐怕也只有嫂夫人了。”那老道士沉吟道。
苏桐听了这番高谈阔论,半信半疑。
这老道士或许是那霁月清风的剑道高人,听他言下之意,应是修了四十年的出世剑,寻证剑道,四十年前或许是一剑横行的厉害角色。
可这鬼婆婆相处了小半年,为了那几两雪花银便能乐呵一整天,整日跟苏桐讲些不能入耳的男女之事,逗乐解闷,一肚子的歪心思,别无其他长处,就只是寻常小老百姓,又怎么会是老道士口中当今剑道首屈一指的绝品高手?
莫非还真是看走了眼,小瞧了她?
苏桐正想着问问身旁见识超群的方余,却见他早已走向了范冲,可惜范冲三魂仍在,七魄却丢在了襄阳府,痴痴傻傻,依然不发一语,持剑站立。
鬼婆婆“呸”了一声,咒骂道:“你这牛鼻子,瞎认什么兄长,我老头子生前什么时候与你拜过把子,喝过血水酒,我怎么不知道?你不过是学了几套剑法便自认高手,四十年前便狂妄自居,目中无人,这世上比你厉害的高高手多了去了。如今是半截身子埋进黄泥地的人了,还不知羞,依我看来,你连这小丫头也打不过。不,这病怏怏的毛头小子的手段都比你高明!”
那老道士摇头说道:“嫂夫人剑法高明,眼神却不大好使了。依老朽看来,你这两位孙辈根骨都是奇佳,但这年轻人此刻虽有内伤,日后在剑道上的成就要远胜于这小姑娘。小姑娘莫恼,我并非有意贬低,嫂夫人与你这般年纪,剑法还不及你的十分之一。”
苏桐做了个揖,说道:“不敢,道长谬赞。”
“你还赖着不走?我早就忘了什么狗屁剑法了,你要是来吃我几块月饼,那你就自己走进屋来,吃完了哪里凉快哪里待着去!一大把年纪了,莫被这对小夫妻看了笑话,道我晚节不保,误以为你是我的老姘头。”鬼婆婆怒道。
那老道士仰天大笑,说道:“昔年‘一剑动京华’的归女侠,临老竟是这般为老不尊。”说罢,抽出了范冲手中的太极剑,两指轻抚剑锋,以指弹剑,铮铮成鸣,剑作龙吟。
方余见范冲脸上漠然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而范冲的目光却一直注视着那柄太极剑。
“好家伙!你这是要欺负我老婆子!我这儿扫帚、扁担都有,就是没有剑。我要是有你这么一口宝剑,早就当了去买只小狗,也不至老头子死后,一个陪我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好不容易来了两个小娃娃,你这天杀的倒找了过来,说要点评什么天下剑法,你问问这两个小娃娃,老婆子一口唾沫一个钉子,说不会武功就是不会,会也是年轻时候的事情了,早就忘得干干净净!”鬼婆婆说着便拿起了扫帚,扬起来做赶人的架势。
老道士手中的剑横举在胸前,静默良久,宛如一尊石像,鬼婆婆手中的扫帚也是高高举起,两人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向前一步。
苏桐也呆立着,越来越不懂这两位老人唱的是哪一出戏。
范冲的目光依然没有离开那口握在老道手中的太极剑。
方余的目光也一直停留在范冲身上,从未有片刻分神。
如此这般,众人哑然。
随着老道一声长叹,打破了沉寂,苏桐见那道士放下了举剑的手,将宝剑送回了范冲怀中的剑鞘。
这老道凄然笑道:“老朽自认剑术上小有成就,可这剑意输给了那高人,差嫂夫人更是十万八千里。罢了罢了,今生注定做不了剑道第一人,师尊生前早有定论,是我痴迷了几十年,自信一日未曾盖棺,仍存变数,自认为以我心诚,可求太上玉虚剑道。”
“放你的狗臭屁,不不不,是牛臭屁!怎么地?你还吃不吃老婆子做的月饼?不吃就别赖着不走,老婆子的肚子可是早就饿得咕咕叫了。”鬼婆婆拍了拍肚皮,下了“逐客令”。
“小徒,你是与我同去,还是留下来,与你的旧友把酒言欢?”老道士向范冲问道。
范冲依然未发一言,怀抱太极剑,转身默默离去。
“可怜之人,虽然痴傻了点,手上功夫倒还凑活,比我那不孝子强上百倍。”老道士向鬼婆婆告别后,便向方余说道:“小友,我知道你心念我这痴徒儿,我们师徒从此便在梅林外定居,此地福荫绵绵,兄长挑的地方,大抵是不会错的。在此终了余生,也算得道了。”说罢,又是一声长叹,哼唱着凄凉的调子,转身离去。
方余与苏桐作了个揖,说道:“道长慢走!”
鬼婆婆吼了一声:“别傻站着了,那整只叫花鸡,可要下老婆子的肚子了。老婆子肚里可撑船,能吃!”
酒足饭饱之后,鬼婆婆便慵懒地躺在院子里的绿竹躺椅之上,眯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行役,奚惆怅而独悲?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行役,奚惆怅而独悲?”
方余也走出了房门,站在那院子里,神情比往日更要恭敬几分。
“怎么的?老婆子脸上还能看出一朵花儿来?老了老了,说人老珠黄也是高看了我老婆子,比不得你那小娘子肤如凝脂,明眸皓齿。若是老婆子年轻时,也是有绝代风华的,你信也不信?”
“我信。”方余笑道,“王孙买歌笑,一剑动京华。伊人风华,小妹怎可比拟?”
“如今还记得我名号的人,实属难得。老妇虚活了七十年,恍恍惚惚,晚年还有你们两个小娃娃作伴,值得了!”
方余俯首拜道:“祖师婆婆在上,长白四代弟子方余叩首。”
苏桐只道是看走了眼,未曾想这鬼婆婆来头如此厉害,竟是长白门的高人,便也走了过来,俯首叩拜。
“王孙买歌笑,一剑动京华。”昔年剑道也曾出过一位奇女子,出身书香门第,其父归景行,苏州人士,洪武元年间进士,乃是文职京官,任国子监祭酒。那女子闺名唤作未央,明艳动人,惊才绝艳。喜爱佩剑出门,引来京城纨绔王孙注目,那浪荡子竟敢于大街之上当众调戏,以黄金白璧买她一笑,美人盛怒,一剑削去头冠,自此饮誉京华。
后拜入华山派承影先生门下,十年磨剑入世来,华山剑法在她手中再度登顶,领袖剑道,自称“剑姑”。三十岁沉剑天池,远嫁关外,退隐江湖,夫君便是长白二代掌门百里羲。
百里羲晚年时遂归未央心愿,入关定居,便是在这片梅林。“剑姑”归未央最爱魏晋名士,尤其是安贫乐道的陶渊明,因此又自号“归来姑”。
兴许真如鬼婆婆所言,年岁大了竟犯糊涂,与市墟的村民交谈时,问她来自何处,便遥指梅林,答道:“归来谷”。
归来谷中无丘壑,梅林深处一雪妪,大概如此。
鬼婆婆双手扶起二人,说道:“好孩子,快快起来,让婆婆好生看看。啧啧啧,长白门四代英才,自你开始,一剑入世,了不得,了不得!”说罢,长笑一声,接着说道,“归未央这个名号我是真的忘却了,还是喜欢你们叫我鬼婆婆。那牛鼻子老道赞我过头了,老婆子昔年在华山十年磨剑,一朝参透,手段还是有的,但败在我老头子手上,一赌气就索性嫁了他!我这一嫁竟是从京城嫁到了关外,老父亲可心疼了。三十岁沉剑天池,三十岁后尽管还有观剑,但我这入世剑与老头子所修出世剑的剑理不一样,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华山剑法尽数还给我那恩师去了!”
苏桐抿嘴笑了笑,说道:“可鬼婆婆剑意还是胜了那老道士啊!”
鬼婆婆不作评论,转而问道:“小子,你是伯溪的弟子,还是小野的弟子?”
方余躬身长揖,说道:“晚辈恩师乃是伯溪先生,小妹正是苏夫人的幼女。”
鬼婆婆细细端详了苏桐的容貌,点了点头,说道:“小丫头眉眼间确实与小野有七八分相像,难怪老婆子觉着亲切。本以为小野与伯溪是天作之合,不曾想小野嫁入了海宁苏家,不过倒真是个好归宿!只是可惜了伯溪孑然一身。这二人过得可还好?
苏桐谈及此处,便湿红了双眼,哭道:“世叔与娘亲都被坏人害了。”
“可曾追查到是谁人下的黑手?我长白三代两位弟子尚且不敌?”鬼婆婆勃然大怒,隐隐有当年“一剑动京华”之气势。
“婆婆挂心,那厮手段毒辣,不仅害了世叔与娘亲,我苏家满门,兄长内伤均是拜他所赐,我们穷尽一生,也要讨回一个公道!”苏桐说道。
兴许已是古稀之年,看破了生老病死,无限唏嘘:“老婆子一生无儿无女,早已将伯溪与小野视为己出,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斯人已逝,不问恩仇。”
方余说到情深处,已是哽咽:“祖师婆婆切莫伤了身子,先生一生最是敬爱祖师爷与祖师婆婆,也不想看到祖师婆婆此情此景,还望保重!”
鬼婆婆擦去眼角的泪珠,说道:“初见你时,便知你内伤深重,于是便用长白门秘术制作那桧木浴桶,助你疗伤。你福泽深厚,蒙少林方丈垂青,以《易筋经》重塑筋骨。如今你内伤初逾,但剑法内功还需勤加练习。我剑法虽已忘却,诚如牛鼻子老道所说,剑意仍在。以你的根骨,不妨听我老婆子一言,可做前人不敢为,长白出世剑、众生入世剑双修,《易筋经》与《雪霁心经》双修。听来容易,但自古武道刚柔并济,圆润如意者,并无前人,稍差一步,便会走火入魔,堕入阿鼻地狱。”
“祖师婆婆教我。”方余笑道。
鬼婆婆哈哈大笑,说道:“这个自然,我老婆子一生不羁,只输老头子一招,至今不服,誓要教出一个剑道第一人,犹胜乃师!”
苏桐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一人,急道:“莫非这‘鬼医’杜仲先生,并非如医馆老先生所言居住在这归来谷?”
鬼婆婆又是一声长笑,说道:“这个倒是有的,只不过这‘鬼医’比我老婆子还要大个二十来岁,十几年前来到此处梅林出口居住,常去往市墟行医,与我也有数面之缘。”
“那现如今在何处?”苏桐加问道。
“鬼医羽化,应是做了那九重天上凌霄殿的医官,位列仙班了吧!”鬼婆婆望着广袤苍穹,怔怔出神。
在她心中,赢她一招,让她三十岁沉剑天池、远走关外的糟老头子,又何尝不是虽千万人吾往矣,一剑飞仙,刺破三十三重最高离恨天,做了那凡间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