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秋水残阳血,三桅白帆晚风催。
夕阳的余晖洒在江面上,像是老裁缝剪裁得最得意的一袭嫁衣,晚风拂过,水面上的落日余晖碎成了斑斑点点,煞是好看。船只行走在水面上,白浪排开,如此规模的大船,水面上的朋友来过好几拨了。
然而竟没有一家敢靠近以三桅白帆大船为中心的方圆二十海里海域。
这船老大唤作马三,快船马三。马三在这江湖之上开山立柜,就似那水面上的千里镖局。***的三桅白帆在江面上三十年来都是风平浪静,是他一刀一枪在水面上闯出来的名堂。都说马三的功夫是在水里练成的,***的舵手在水面上都是一流的高手。武学之士都知道内力在水里最多只能使出两成,而***的舵手的功夫在水里才能发挥出十成。
***的三桅白帆多年来为官府走漕运,水面上的朋友很给面子。
倒不是因为官府的关系,而是这茫茫江湖上,马三一家独大,诸如海狮帮、游蛇派这些水面上的大帮派见到江上扬起了三桅白帆,尚且不敢在方圆二十海里出现,可想而知这马三的本事也不是吹出来的。
这次马三出海却不是为了朝廷的漕粮,这次只为了一个人。这个人正站在甲板上,望着渐斜的残阳叹气。
“他真的死了吗?”这人还是眺望着海平线,在等待着夕阳落下去。
他始终背负着双手,站立在甲板上。他的语气是那么地平静,判定一个人的生死对于他来说就像是家长里短的琐碎小事。
马三虽然站立在他身后,可是却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这话是问那同样站立在身后的姑娘。那容颜清秀、一袭白衣的姑娘,幽然答道:“是的,父亲。我亲眼所见。”
这女子赫然乃是济南城郊竹林,召集众高手杀死余伯溪、左杭野的李树乔。她是杨纾琴、柳风笛唯一的亲传弟子。她是血战泰山麓,力杀锦衣卫,随侧方余,誉满江湖的女侠。她也是锦衣卫指挥使叶慕风的亲生女儿!她才是锦衣卫中从未现身江湖的三品同知大人!
叶慕风静默了许久,徐徐说道:“我恐怕此生都胜不了他,若非家族使命在身,我本可不杀他。”
李树乔垂首道:“若非家族使命,我们本可不必杀那么多人。”
叶慕风回首,低声问道:“你后悔了?”
李树乔望着那碧波江潮,眼中多出几分迷茫与无奈,叹道:“父亲,我很清楚,我一生下来,就背负着这样的使命,我别无选择。”
叶慕风冷冷地说道:“很好。感情只会成为你的负累,唯有麻木、冰冷、残忍,才能成就常人所不能的伟业。像我们这样的人,一生下来,就背负着这样的使命。”
李树乔垂首道:“是。”
“血狮自被我派往济南府去寻你之后就再也没来复命,你可知道是为何?”叶慕风问道。
“羊大嫂虽然目不能视,但无常盂兰手出招鲜有活口。他不该在我还不能现身的时候看到了我的脸,知道了我的真实身份,他该死。”李树乔淡淡说道。
“他的确该死。”叶慕风接着说道,“而现在,你已等到了可以行走于日光下的时候,你已可以以锦衣卫同知大人的身份跻身江湖。”
突然,叶慕风回首看了看马三,幽然问道:“马三,你跟了我多久了?”
马三垂首,恭敬回道:“自大人从漠北草原上把我带来中原算起,已有二十一年年。”江湖中又有谁人知道,快船马三竟是蒙古人。
“二十一年九个月零三天。”李树乔接着说道,“马三叔是我出生那日来到中原的。”
“是。”马三垂首道。
“二十一年了……我少年成名,纵横武林,沉浮宦海,已不止二十一年了。家族凋敝,大业未成。”叶慕风叹道。
“指挥使大人统领厂卫,享誉武林,实为天下第一人。”马三拱手作揖道。
叶慕风忽然想起某事,淡淡地问了句:“苏临枫死了吗?”
李树乔先是一惊,不知为何叶慕风会突然关心苏临枫的生死,定了定神,答道:“我没有杀他,他纵然未死,也是行尸走肉,徒有一副皮囊罢了。”
任何人亲手结果了父亲的性命,亲眼目睹了双亲的惨死,都会成为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他倒是个练刀的好苗子,根骨资质都是奇佳。偏偏练了十几年的剑法,浪费了光阴。我本知道他蛰伏于我身边是为复仇,但爱惜他的武艺,还是传授了他狂刀绝技。”叶慕风好像总在叹气,好像世间所有事情他都觉得没有那么地尽如人意。
“大人依然如此爱惜人才。诸如余伯溪、苏临枫等敌对的仇家,大人也依然敬佩他们的武艺。”马三恭敬说道。
“父亲可要我去寻他来?”李树乔问道。
“那倒不用。”叶慕风终于笑了,淡淡地说道:“因为他已经来了。”
落日西下,仿佛坠入江中。
水平线上,一叶扁舟正排浪驶来。
扁舟上的人头戴竹笠,手执船桨,腰间悬挂着是一柄无鞘之剑。
是剑!无鞘之剑!
扁舟上的人正是苏临枫。
“他竟然送上门来。”马三打了个手势,正想吩咐手下下水去捉了苏临枫来。
“慢着。”叶慕风接着说道,“终究师徒一场,还是让我来吧。”
马三吩咐舵手道:“去放下一只小船。”
叶慕风轻点甲板,便落在了小船上,船身竟好似并未下沉一分。
他双手背负,以内力催动水流,船只缓慢向苏临枫的扁舟驶去。
“你来了。”叶慕风淡淡地说道。
“我来了。”苏临枫冷冷地回道,“来取你狗命,偿还我苏家血债。”
“你不是我对手。”叶慕风向来自信,普天下也只有余伯溪能赢他一招,余伯溪一死,武林中人不作他想。
“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是我最后的归宿。”苏临枫眼神凌厉。
“你为何不带刀?”叶慕风问道。
“海宁苏家只用剑。今日我死,便是苏临枫死。好叫江湖人知道,海宁苏家人并未死绝!”苏临枫挺立着胸膛,厉声说道。
“拔你的剑。”叶慕风知道再无好言,唯有一战,这的确是他与海宁苏家的一个了断。
苏临枫提着一口气,施展绝世身法,只见他轻点水面,似飞燕抄水,一跃而起,身姿曼妙,正是海宁苏家的“落羽坠”,“乘奔御风,落地无声”。
青钢长剑离身,掠水而起,无形无质的剑气似乎划破了江面,正是海宁苏家的“洛阳剑法”。这一剑似乎掀起了滔天洪水。
船只摇晃,叶慕风眼见要被翻起的巨浪淹没!
却见他双掌轻轻拍出,又一股大力催动江水翻涌,浪花溅起三丈高,掌风所至,势如破竹,江水溅湿了他们的衣裳。无论江水被掀得多高,水珠总会落下,江面正趋于平静。
苏临枫手中长剑节节断碎,方才叶慕风双掌翻飞,不仅震碎了他的长剑,也震碎了他的心脉。
他刚好落在那只扁舟上,江水荡起了涟漪。
他平躺在扁舟上,望着漫天的霞光,望着那为他送行的最后一抹夕阳。
是的,他做到了。他终究以海宁苏家人的身份,以海宁苏家的“洛阳剑法”,做了一件海宁苏家人都应做的事。
无论生前他做过多少不义之事,他始终为了海宁苏家。
无论他双手染过多少江湖豪杰的鲜血,现在他只不过是个将死之人。
他复仇的方式的确太过偏激,但无论如何,海宁苏家也可以他为傲。
无论什么,血洗一身孽。
这是他最后的归宿,这是苏临枫最后的使命。
现在他只觉得眼皮很重,流失过多的鲜血让他觉得疲惫不堪,他已经很久没有美美地睡上一觉了。
苏沫,苏青岩,左杭野,还有苏家上百口忠仆,海宁苏家流的血已经太多太多了,已不能再更多。
他终于安然地睡着了,也不会再醒过来了。
叶慕风还在那只小船上,背负着双手,望着那已坠入江水的夕阳,望着那被余晖染红的江水,望着那漫天的霞光,他叹了口气,喃喃说道:“如若你用刀,或许可以与我再对上几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海宁苏家大丈夫行径。你丢了性命,却赢了我。”
李树乔远眺着小船上的叶慕风,也叹气道:“他是动了恻隐之心,这么多年来,父亲几时如此痛心。”
叶慕风站得笔直,迎着晚风,又是一掌拍出,风逐波浪,水流送着那载着苏临枫尸体的小船,缓缓地驶向了水天相接处,驶向了天际,驶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