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方余推开禅房的窗。月色入户,倚着窗台看去,皓月当空,他有了游行的兴趣。月色正好,宛如闪烁在黑夜里温润的美玉,洁白得谁也不能挑出一点瑕疵,连最挑剔的人也不能。
苍松翠柏,树影婆娑。微风拂来,斑驳的黑影像是随着风声在大地上起舞。方余踱步在路上,兴致很高,忽然想起东坡居士的《记承天寺夜游》:“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此情此景,不正是苏东坡笔下的月夜吗?
不知不觉,方余已踱步走到了方丈室,室里一灯如豆。
“檀越既已到此,不妨进屋一叙。”方丈室里传出戒止大师低沉的嗓音。
方余推开了房门,看到了闭目打坐的戒止大师,双手合十,躬身作揖,虔诚招呼一声:“戒止大师。”
戒止大师缓缓睁开眼眸,笑着说道:“还未就寝,檀越可是心有所思,夜不能寐?”
方余盘腿坐下,说道:“弟子烦闷之事郁结于心,却不想被大师一眼识破。”
戒止大师沉声道:“老衲今日看檀越眉宇间隐隐有一股幽怨之气,吐纳不顺,必是戾气太重。一念成魔,一念成佛,檀越可有什么放不下的嗔恨?”
方余深思良久,左杭野与他所言的浮沉身世在他脑海之中挥之不去,索性便一五一十说与戒止大师听。
戒止大师又是双目紧闭,喃喃说道:“嗔者,于苦、苦具,憎恚为性,能障无嗔,不安稳性,恶行所依为业。”方余聪明绝顶,知道这便是佛门释家所说的“嗔”,一肩担负灭门的血海深仇,戾气深重,一念成魔。
戒止大师接着口中依然念念有词道:“心若能清净,不为嗜欲逼。自知原来处,归向原来去。凡夫与圣人,眼横鼻长直。同来不同归,因彼多外驰。若能收放心,提念生与死。趁此健身驱,精进用心力。洗髓还本原,凡圣同归一。”
方余静静听着,也是双目紧闭,听到“趁此健身驱,精进用心力”处,思及自己自从得知浮沉身世后,血海深仇一直郁结于心底,压抑地快喘不过气来。在别人看来,他宿醉之后,还是潇洒豁达的方小侠,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的痛楚。
戒止大师接着问道:“檀越胸中幽怨之气可是游走全身?”
“正是。大师佛法高深,必有法化解我胸中的怨气。”方余双手合十行佛门礼。
“檀越可依老衲所言,运气一试。”戒止大师闭起双目,老僧入定,接着念道:“务培其元气,守其中气,保其正气。护其肾气,养其肝气,调其肺气,理其脾气,升其清气,降其浊气,闭其邪恶不正之气。勿伤于气,勿逆于气,勿忧思悲怒以损其气。使气清而平,平而和,和而畅达,能行于筋,串于膜,以至通身灵动,无处不行,无处不到。气至则膜起,气行则膜张。能起能张,则膜与筋齐坚齐固矣。”
方余博闻强记,心中默默记下,运起真气,依着戒止大师所说,气至则膜起,气行则膜张,胸中真气游走全身,感觉像是暖流流过,似百川汇聚,集真气于膻中穴。一吐一纳,顿觉神清气爽,呼吸顺畅,全身轻飘,好像整个身子成了一片羽毛。
“大师大慈大悲,以佛法感化于我,弟子心中万分感激。”方余双手合十谢道。
“尊师有大恩于我少林,亦是老衲至交。老衲这有两卷在禅七日时手抄的佛经,值不得多少心血。檀越闲时不妨翻阅,大有裨益。”戒止大师起立身子,自案台上取出两卷佛经,递给方余,接着说道:“檀越心系江湖,少年英雄,能化解胸中怨气,是武林之福。于你本身,也是吐纳顺畅,内力亦能增进不少。”
方余双手接住佛经,放入怀中,双手合十道:“弟子谢过大师,必定谨记大师教诲,阅读佛经,洗净心灵。”
戒止大师也是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夜色已深,檀越此刻必能安然入睡。”
方余恭敬回道:“弟子这就回房,好好睡上一觉。”
悬挂在夜空的白玉盘,躲进了云层里。
少林寺的清晨,不同于世间的寺院。坐落于诸峰环抱中,没有红尘的喧嚣,一切仿佛自然天成,有一种宁静中透着古雅,闲适中带点忙碌的感觉。扫地僧不急不慢地扫着一片片飘落的树叶,小沙弥背着一卷卷经书穿梭在大殿间,武僧抄着僧人棍、月牙铲、梅花刀等各式各样的兵器,向来客展示威震天下的少林武功。但无论是扫地僧,小沙弥,抑或是武僧,绝无一丝慵懒与懈怠。
偌大古刹,处处透着威严,井然有序,屋舍俨然。
“天下武功出少林”在江湖中传唱了数百年,江湖人似乎只记得少林有“七十二绝技”,渐渐忘却了这方外之地还有一份清净与古雅,仿佛世间的纷纷扰扰被隔绝在围墙外,高山下。
此刻,方余一行人都已起床,呼吸着少室山新鲜的气息。用过早饭,就看见戒止大师在大殿里敲着木鱼,诵着经书。几十个洪字辈小沙弥盘腿端坐在蒲团上,有序地排列着,口中念念有词,汇成梵唱声。
早课散后,小沙弥朝方余一行人踱步过去,双手合十说道:“方丈请四位檀越过去。”
四人径直走了过去,学着僧人盘腿坐下,戒止大师低沉了一声“阿弥陀佛”,开门见山说道:“岱宗之约眼见在即,此去泰山路程虽不远,但也要早做准备。”
左子然率先说道:“戒止大师所言甚是,勘察地形,为防止锦衣卫暗中做下手脚,家师此刻只怕也已在去往泰山玉皇顶的路上。”
范冲也随声附和:“泰山之巅,云天相接,若不提前勘察地形,会失了地利。”
戒止大师捋着如意佛珠,说道:“七大派、四神兵的人马陆续已经启程,非我出家人争强好胜,少林也不能落于人后,失约于人。”
方余困惑说道:“大师可曾想到对策,应对锦衣卫岱宗之约的阴谋?”
“老衲心中已有一计,不知檀越以为如何?”
李树乔恭敬说道:“大师一言九鼎,我们听着便是。”
“当今武林,虽有七大派、四神兵等十一门户人才辈出,但若论武功、机智、胆识俱属上乘之人,依老衲愚见,却只有一位少年英雄。”戒止大师闭目缓缓说道。
“不错。方小侠剑法超群,机智聪慧,年纪轻轻却英雄了得,少室山下露一手武功,倒叫我花子心服口服。”范冲朝方余竖起了大拇指。
“近来,江湖人都说小侠方余是后起之秀的翘楚,左某人也是服气得很。”
“两位兄台抬爱,方余年轻识浅,各派宗师声望日隆,我如何做得领衔南七北六十三省的侠道魁首?更何况我并非岱宗之约的帖中人,连这参会资格也没有。”方余抱拳答谢。
“方檀越过谦了,这侠道魁首一职怕是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人选。与其落在朝廷掌控之中,倒不如掌握在宅心仁厚之人手中。方檀越读了老衲手抄的佛经,今日闻你吐纳声息,心境平和了许多,内力较之以前也有增进。有了这少林内功的基础,也可算作半个少林弟子,叶檀越奈何你不得。”戒止大师说到此处便睁开了佛陀慈目。
“戒止大师说的在理,你便听众人一言吧。”李树乔帮忙劝着说道。
“若把武林交在檀越手里,老衲放心。”
“既然如此,待弟子粉碎朝廷的阴谋,便恭请戒止大师与开阳大真人主持,还武林一个秩序。”方余抱拳环视众人。
戒止大师闭上了双眼,捋着佛珠,一言不发。
“以后事日后再议,岱宗之约在即,先处理好眼前的事再说吧。”李树乔打了个马虎眼,众人听出了言外之意。
“李姑娘所说,也是左某人的意思。”
“依大师所看,我们何时启程?”范冲望着慈眉的佛陀问道。
“今日。”戒止大师双眼炯炯有神,这才有了几分少林方丈的威严,少林寺的钟声又再响起,悠扬洪亮,随着风声传到了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