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
笑声停歇。
两人都变回之前的神色模样。
清止盯着潭水,突然道:“小子,去潭底取些石子来,多取些。”
林行云把剑插在一旁,不解地问道:“取石子干什么?”
清止淡淡道:“先别问,下去取来,只要樱桃大小。”
林行云跳进水潭,扎起老大的水花。
不一会,老人的身边已经有了一堆石子。
“暂且够了,上来吧。”老人抓起一把石子道。
林行云一身湿漉漉,不停的往下滴水。
老人随手捏出一颗石子,用中指拇指夹住,随手弹出去,夹杂着破空声的石子疾射而出,嵌进山壁石头里不知多少尺寸,点头道:“大小刚好。”
林行云咋舌不已,偷摸拿一颗石子也试了下,也只勉强能发出声响,暗道不服还真不行。
清止发觉他的意图,讥笑道:“你还差得远呢。”
他讪讪笑着问老人:“有什么用处?”
老人淡淡道:“你的步法太差,老头子我帮你一把。”
林行云想了想,愕然道:“不会吧?我这条小命可撑不住您老的几下弹指神功!”
清止捻髯微笑道:“放心,手上有分寸。”
第一天的时间,林行云只在平地上施展惊鸿影,他也终于知道,老人所说的手上有分寸的意思,弹在身上,疼的他差点跳脚大骂。
清止按照他的步法,随意弹射,有意无意的打在他身上,不一会已经青一块红一块。
老人当然有分寸,嘿嘿,保证不会受伤,保证不会好过,这就是他的分寸。
“不服不行啊。”林行云趁着石子用光继续下潭底取石子的功夫暗暗道,身上除了脸上,头、胳膊、脖子、胸腹、腿,到处都中过石子。
他都怀疑是不是因为刚刚太放肆了,要不怎么会个个都中。可要说伤筋动骨,他一点都感觉不到,除了疼就是疼。
“舒服啊。”
钻到水中,身上火辣辣的感觉稍减。
清止不着边际道:“时间久了,我可就管不好自己的手了,到时候可能会没轻没重。”
林行云立马麻溜地从水下钻出来,石子取的又快又多。没法子啊,那叫一个疼啊,要再重一点,自己的小命都没了。
这次,林行云似乎摸着诀窍了,微微笑道:“来吧。”
清止见他吃痛后并不停顿一丝,赞许道:“嘿,好小子,脑瓜子倒聪明,不过,水下的鱼儿再聪明,可也聪明不过打鱼人。”
说完,疾风骤雨一般泼射而来。
没错,林行云感觉到就是泼射而来!
正是脱身要跳黄丝网,岂知又遇罩鱼人!
林行云身上的痛感加倍密集起来,他只能逼自己跑的更快。
更快,更快!
现在的他哪里还会再去想什么快慢由人的话,他只知道更快,否则只会更疼。
老人一边加快手上的速度,一边唏嘘不已,暗道:“这小子不仅资质绝佳,天赋灵犀,肉身更是强横,潜质惊人。这才多久?连我都稍微有些吃力了,他竟然能越来越快,差错改正极快。”
老人眼中精光微闪,“难道会是第二个孟先?”
“不对不对,他比孟先还要惊人!”
老人苦笑,看来我只能也只是略尽些绵薄之力罢了。
焦头烂额的林行云哪里还会注意到老人的神色变化。
取石子,继续被泼射,石子弹完,再取石子,如此周而复始。
轻袍从没干过。
林行云逐渐乐此不疲。
有人说,最好的防守是进攻;
也有人说,抗击打能力越强,进攻才会更凌厉。
林行云现在两不误的情况下,能走多远?
鹦鹉学舌的人又怎么会知道?
他师父李济山不知道。
他师祖清止也看不透。
但老人心里明白,“资质绝佳,天赋灵犀”的话,绝不是空穴来风。
许久后。
林行云发觉老人手上的石子,本来像箭矢一般凌厉的石子变得越发慢了,边跑边微笑微笑道:“前辈,你累了么,要不歇会?”
老人笑骂道:“歇个屁!好小子,打趣到我头上了,小心了!”其实老人焉能不知,是这小子越来越快了啊。
他感到老怀欣慰,没想到自己平淡一生,临了还能见识这样不世出的天才,一瞬间的怅然,蹉跎了的岁月啊!
两个时辰已经过去。
林行云也逐渐露出疲态,石子逐渐又变得快速起来,老人知道是时候停下来了,不然如果真受了什么伤,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老人停下,“差不多了,今天到此为止吧,赶紧回去擦些药酒,明天同一时间还是这里。”
“是,小子记下了。”
老人突然转身淡淡道:“这把剑,以后就是你的了,不用再还回去了,我用不着了。”
林行云欣喜不已,不住的谢老人,忽然道:“用不着?为什么用不着?”
老人叹口气,微笑道:“老喽,拿不动了。”
林行云笑道:“前辈说笑了,一百个林行云也比不过前辈啊。”其实,他怎会听不出来老人话中的阑珊、萧索,可他也确实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老人微微一笑,摆摆手飘然而去。
林行云看着飘去的老人,一瞬间竟有了不是在人间的错觉。
除了人间,还有传说中的地府,还有传说中的仙界。
当然,是仙界的错觉!
“嗯,肯定是。”
“哎哟,疼......”喊声响彻山涧,已经能和水声分庭抗礼!
林行云拖着火辣辣的残躯,缓慢回到了小院,能不缓慢么?动一动都扯的全身疼。
等到他打开房门,猛然发现,“室内的桌子上多了一个不知名的小瓶。”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动。
他用了后,效果很好,身上的疼痛立减,到第二天的时候已经基本无碍。
后来晚上在房内与贾师道一起吃饭的时候,林行云曾经问过贾师道。
贾师道模模糊糊说,好像看到了师父的身影。
“嘿,我就说嘛。”他眼光闪烁,暗笑道。
到约定好的第二天是七月十七。
林行云记得清清楚楚。
早已经背着巨剑来到山涧。
老人依然在他羡慕的目光中,飘然而至。
只不过这天,由平地换成了水潭较浅处,并且还要背着重剑。
林行云听到老人的要求后,哑然失笑。
“吁~不疯魔不成佛,来吧。”他咬牙切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瓶药酒的良好药效,今天的林行云觉得弹在自己身上的石子,疼痛感减轻多了。
又或者是自己进步斐然,他暗中窃喜。
老人没有昨天话这么多,一天的时间平平静静过去了。
回去的时候,依然还是一模一样的瓶子,林行云打开后毫无怀疑地擦在自己身上,效果依然显著。
第三天。
七月十八。
同样的时间,同样飘然而至的老人,同样的轻袍。
由水中换到了瀑布底,难度成倍增加。
林行云斗志昂然,丝毫不惧。
老人手底下不留情。
打在他身上的石子,时而轻时而重,林行云猜测应该是瀑布的关系。
夕阳。
老人负手望天,那只似乎是秃鹫的影子好像近了些,依然在盘旋着。
林行云瘫坐在地上,知道老人应该有什么别的话要吩咐,因为他并没有飘然而去,正如他飘然而至的飘然而去。
顺着老人的目光望去,一只似鹰非鹰的大鸟飞在天空。
“仙风道骨啊。”林行云眼神炽热,一身火辣通红,呼吸急促。
老人轻声淡淡道:“三天期满。”
林行云挣扎着站起来,老人摆手示意他坐下。
他没有坚持,坐在地上,神色恭敬:“晚辈感谢这三天前辈的教诲。”
老人背对着他,“无妨,举手之劳罢了。”
继续恭敬道:“小子永感前辈大恩。”
老人摆摆手,不置可否。
一忽儿,清止开口道:“缘分尽了,以后可能不会再见面了,老头子要出趟远门,以后的路需要你自己走了。”
“远门?”他疑惑。
老人转身,笑骂道:“怎么,你小子巴不得我走?”
林行云讪笑,“怎么会。”老人的笑有些怪,或许真的要走了,他心中暗想。
老人突然怅然道:“往常都是我先走,今天你先回去吧,不知道什么年月还会再回来。”
林行云笑笑,“好,只不过,小子爬藤蔓姿势不太雅观,您老先饶恕则个~”
“不妨不妨,老头子什么美丑没见过,还会在意你这小娃娃?”老人继续笑骂。
“这倒是。”林行云笑道。
林行云扯住粗藤,因为身上疼痛,爬的有些慢。到半空时,手上一滑,还好臂力强大没有受伤。
“小心些!”山涧底下传来一声沧桑迟暮的声音。
林行云抓住藤蔓,回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嘻嘻,没事~”
山涧底下,水潭边的老人,形容清癯,白袍猎猎,扯着嘴角微笑。
林行云觉得他好像与这山涧融为了一体,嘿,果然一派仙风道骨的风范。
已经到了山涧顶。
林行云打了个招呼道:“晚辈走了~”
老人仰头微笑。
过了一会,老人笑骂道:“林小子,你当我耳聋眼昏了吗?”
林行云先出右手的拇指,扯的手臂疼痛,露出头,龇着牙,笑道:“前辈风采不减当年。”
又过了一会。
老人佯怒道:“再不走,小心我把你扯下来,再弹一万次石子!”
“嘿嘿,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这次真走了。”这次只传出了青春却不青涩的嗓音,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老人这次确认,他真走了。
真走了!
老人眼光明灭,勉强一笑道:“真是孩子气,年少啊,真好。”
脚步声渐不可闻。
回到小院后的林行云出乎意料地发现,今天桌上并没有药酒。
老人最后看了一眼潭水,瀑布,山涧,随后飘然而上。
但,摇摇欲坠。
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李济山,见师父飞身而至,赶紧小跑过去扶住。
老人推开他的手,独身走向笔峰底部。
那里,是他独自静修了十五年的地方,是身后这个算不上得意的得意弟子找人修葺的,他很满意。
背影。
微踉跄。
银白的须发飘飘。
单薄而瘦小。
李济山怕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赶忙走的近些。
原来老人真的老了!
老人轻问道:“酒带来了么?”
李济山红着眼,缓缓道:“带了,县城老张家打的劣酒,因为是熟人量很足。”
“嗯,好,你也回吧。”老人没回头,摆摆手道。
石门开合。
没过多久,传来极淡的酒香。
接着砰地一声沉重闷响。
山顶的清凉山风中,现任紫薇殿殿主的李济山跪在峰前,失了魂一般哽咽,低泣。
“师父,师父,师父......”
七月十八。
夕阳中。
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