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浪渐渐平息,心神逐渐处在上风,林行云从心魔的边缘中醒来。
大口喘息着粗气,神色间惊惧不已,瘫坐下来久久不能平静。
他汗流浃背,胸口前的乌黑圆盘在沾染了汗水后,更让人觉得黑的妖异。
“我,我这是怎么了?”他胸口起伏不定茫然无措道。
他丝毫没注意,不远处老人越发黯淡的双眼。
老人负手朝天远望,像是能够穿透狭隘的天井,淡淡道:“心魔。”
“心魔?可我,可我才......”林行云不解,修仙的路茫然无边,他才刚开始迈步而已,这么低的修为怎么会出现心魔?怎么能出现心魔?
“心魔的出现跟修为无关,任何时间任何阶段都有可能出现,任何人都会,即便他不是修仙之人。”
神魔一念,善恶一念,就像那层隔开的纸,本就在一念之间。
一念之间,可永堕邪道;
一念之间,可白日飞升;
一念之间,可大忠大善;
一念之间,可大奸大恶。
本就在一念之间,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不会不处在那纸两端。
“只不过......”
林行云起身,“老前辈,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按理说修为越高,心魔的的力量也越加厉害,你明明修为并不高,为什么反应这么剧烈?”老人不解。
他当然不解,即便金丹后期的自己,即便是差一步就要突破的自己,也从没有这么大的反应,这小子说破了天也就道体期,可为什么......?
“也许是你思虑过多,执念太深。”清止猜测道。
“心思繁琐,执念太深,真是这样么?”他喃喃道。
老人走到水潭边,微笑道:“不过,神魔善恶本没有什么清晰的界限,既然出现心魔,不用过度担心,正视克服,也许会是助力也说不准。”
林行云轻声反问道:“正视克服?”
老人蹲下,看着水潭中自己模糊的倒影:“没错,除死无大事!”
林行云反复念叨:“除死无大事......”
老人若有所思,漫不经心道:“把你的修炼先放一放,这几天把自己完全放空,磨刀不误砍柴工。”
“可是,可是......”林行云尚有些担心。
“不用可是,也不用担心。”老人今天跟林行云说的话特别多,比得上以往好几年了,好像打开了话夹子一样。
又道:“道家不同于儒家,也不同于佛家,最是讲究清净无为,静悟天道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老人指了指瀑布底端,有些感慨道:“看见那瀑布下面的岩石了么,为什么能够能够一点棱角都没有?还不是经年累月的冲刷,一点一点让水给磨去的?”
“修道啊,就跟那水滴石穿是一样的,你什么时候见过瀑布中的水流迫不及待了?所以凡事啊,越是紧急你越不能急,越是要沉着冷静,除死无大事,本就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
“道经上说道法自然,何为道法自然?在这一点上,佛家有句偈子说的好: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修道修道,修的是自然之道,何为自然之道,天道人道都是自然之道。”
老人突然叹息道,“唉,人老了,就有些喜欢说些胡话,我啊,今天说了半晌废话,你可莫要嫌烦啊。”
林行云本沉浸在老人的传道中,一字一句细细斟酌,心中的壅塞之处,顿觉茅塞顿开,忽听得老人的叹息,神色凛然。嘴上心中一个劲的说不会也不敢的话。
老人对此微微一笑,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那时候自己还是个青涩的小子,他已经忘记了怎样拜的师父,或许是有缘,或许是师父见爱,真的老了,自己的俗名是什么都记不清了。
清字辈,可师父就是不知道取个什么名字,选了几个字师父都觉得不好,后来见自己对什么东西都兴趣缺缺,包括修仙问道,师父神光一闪,一个“止”字跃然纸上,立马拍板定格,大手一挥就止字了。
自己虽然连自己俗名都记不清了,可对当时师父的话仍然记得清楚。师父故作高深的说:清者,清心的意思,嘿,最妙的是当然是止,师父问自己,清止,你晓得妙在哪么?
自己当然是不知道的,师父很理所应当的很享受自己的反应,他故作沉吟,过了一会才缓缓说:止者,停止,停止什么?当然是欲望停止,而最妙的是:不是“止欲”,而是“欲止”。
总还记得师父当时的洋洋自得时的模样,可当时自己并不明白,现在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师父早已经仙逝了,可今天自己竟然止不住的想念师父啊。
其实自己早就明白,止欲和欲止的区别了,前者有故意为之的意思,而后者乃是自然从之的意思,原原本本的两个字,只不过变换了前后顺序,那意境千差万别啊。
师父,你说我说的对吗?你当年故作高深的留白是不是这个意思?现在的我远远比不上当年的你,可我旁边的这小子比之当年的我,强了不知道有多少啊。
大道自然,嘿,大道自然啊!
然后,就在林行云的惊叹中,老人看着水中的倒影,突然止不住的大笑,笑声回响不绝!
风烛残年的老人,笑弯了腰,笑出了被自己暗暗擦去的眼泪。
大笑不止。
老泪纵横。
林行云不明白,就像他正在苦苦思索的“自然之道”,哪里明白这里面的挂肚牵肠。
等他明白老人笑声中的含义,早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以后的事情了。
在现在的林行云心中,突然响起一句话:老前辈果然是前辈高人神仙风骨,连笑都这么与众不同,我辈楷模啊。
林行云突然抛开一切心思,他奶奶的,不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什么修为,什么心魔,什么痴恨,什么缠绵,什么笛声,什么思亲,什么血眸,什么血狮,什么孟先,什么中品,什么惊鸿,什么自然,什么悲欢,什么离合......
去他奶奶的!
竟然也跟着笑起来。
一祖一孙,一老一少。
空谷传响。
过了许久。
老人停下来问:“你笑什么?”
少年道:“不知道,看你笑我也想笑。”
老人突然故作怒容,“呔,那小子,老子笑的很好笑么?”
少年故作惧容,“不好笑,小子只是兴之所起。”
老人佯怒,“我看你分明就是觉得老头子我很好笑,勿要狡辩,老实招来!”
少年叹息,“唉,姜还是老的辣,没想到还是被您看出来了。”
老人仰头又笑,“哈哈哈,你一介小小少年郎,怎敌得过老夫。”
少年一路小跑至老人身边,捶腿捏肩,觍笑道:“小子愿意永远鞍前马后,只求前辈栽培则个~”
老人坐下,一脸享受,“嗯,不错不错,左手上再重些,右手上再轻些,老头子舒服了自然会指点一二。”
少年更加卖力,“还请老前辈能赐下两招天外飞仙的剑法。”
老人摆摆手市侩道:“那不中,那不中,老头子从不做赔本的买卖。就凭两手毛手毛脚的按摩,这买卖亏大了,不干不干。”
老人又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生该当醉他个十万八千场!可惜啊可惜,可惜身边无酒。”
两人微笑。
继而大笑。
笑声穿过水井一样的山涧,穿过微小的井口,震彻云霄!
世间最厉害的传染疾病除了情绪还能有什么?
为什么笑?
哪有什么为什么,想笑不就笑了。
在山涧顶上从头听到尾的李济山,也跟着笑。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喃喃道:师父啊师父,自我拜入紫薇殿你门下以来,可从没见过你这样开怀过,你怎么可以这样偏心,难道这就是市井百姓所说的隔代相亲?
清止,清止,清止了一辈子啊,你怎么就突然想开了?
当年,我本是紫薇殿资质最差的一个,师兄师弟们没有比我再差的了,可你就是相信我,看重我。你明明说对我们几个要不闻不问的,可为什么总在我们最关键最艰难的时候暗示?
其实我当年想,算了吧,弃道归田,或者读书或者功名都应该比修仙问道有出息吧?可你总说,岁月是最会开人玩笑的,年轻的时候正该被取笑取笑,这样才能茁壮长大。
你总说成长是一条条烙印在身上的伤疤,尽管触目惊心,可只有疼在自己身上才会刻骨铭心,才会珍之重之。
如今啊,紫薇殿的师兄师弟们,就剩下我自己了,呵呵,谁又敢说这不是岁月开的玩笑。
我总是相信你的。
那时候,我们紫薇殿总是比不过别人,被别人言语欺凌,可你总不闻不问。其实我当然知道,你越是对我们几个不好,才是真正的好,可那时候别说师兄师弟们,就是我也有怨言啊。
可到了现在,嘿,我对徒弟们的做法和你当年如出一辙,我也知道他们几个有些想法,可我呢,就是装作不知道。您曾经说过一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哦,我想起来了,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师父你懂得可真多,做徒弟的那是拍马难及啊。
说来还得感谢那小子,让我这没本事的弟子也可以跟着沾沾光。
李济山听着山涧中传来的笑声,怔怔地看着远方,那里的天空上盘旋着一道秃鹫似的黑影。
他微笑的脸上,双眼通红,心中翻涌。
两行清泪。
无声。
当家才知柴米贵,养儿方知父母恩!
师父师父,师不就是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