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出了木栅栏,刘管家走了几步。刚才找的时间太久,他毕竟担心,就拉着长音道:“今天这点热闹哟——”他对三省说:“依着我啊,咱们别惦记旁的了。三省,直接雇轿子到你们家去吧!到了花园门口,我跟她们说,放心,爷爷我有面子!”
跟踪的人隔得远。他再仔细端详欢颜的相貌,又看看三省。三省此刻警觉,正回头观望,忍不住扫了他一眼。他又压了压斗笠,遮住自己锐利的目光。
三省虽然觉得奇怪,却猜不到那么远,只说:“我们走远些再找相熟的轿夫人家。”他看欢颜不大乐意,知道她还想到秦宅兜一圈回来呢,又道:“你天没亮就出来,只怕又累又饿。等到了外面福成酒楼,我们先给你买一小罐热汤,拿进轿子里喝。”
欢颜委实饿了,只得点头,心里还想吃完饭回来。
这一带商贾辐辏,附近专门有一条巷子,住着十来户抬轿子的。三省朝那边走,她也没留心,只当是先去酒楼买汤,去了可以继续放赖,于是信步跟着。
跟踪的人不愿做得明显。他又站了一会儿,听见周围渐渐嘈杂,却与刚才气氛稍异,不再那么喜庆热闹,而是透着紧张。过一会儿,三四辆马车从街口朝木栅栏驶来,随后脚步声杂沓,几个大商人陪着今天请来的一位京官出来,他们各自上车。车子很快走了。随后零零星星,也有其他客人乘着小轿,陆续退场。百姓们还道怎么了。
跟踪的人暗笑,也猜到附近快要封路了。会馆为了粉饰太平,就算有人给消息,他们也未必嚷给百姓听,只把客人们慢慢送出去了。这里头有个规矩,送出一个客人,就补上客人家一个得力的管家或管事,免得席上空了不好看。会馆请了戏班子,总要尽责,除非挨到最后一刻巡城兵丁来了,才没法子。屏风的出口人物来回,外边人不知道什么回事,还有竖着耳朵傻听的。
天公“凑巧”,没多大功夫,西北方飘来一大片乌云,本来明朗街道变得阴了,眼看又要下雪。混进来的闲人听着管宜人总算唱完,他们这几个倒不太喜欢步辰鱼。他们跺跺脚,开始觉得冷,有的也走了。
跟踪的人朝身边两间店铺的空隙退几步,绕到僻静处,确信附近没人看见,就一飘身,上了一处屋顶。他毫不犹豫,举步朝一条巷子赶去,闪转腾挪,掠过一处处屋檐,脚步轻得无声。有时候人家院子里坐着老人孩子,他从他们头顶经过,他们都没发现。他很快追到巷子深处,看见一处小庙,庙祝不知道哪里去了,院里寂然,正好让他伏在屋檐上。他先四下张望,视线扫过这一带大大小小的院落,这里是东十字街和大官府第中间的一小片贫民窟,稍微偏离了大道。他将斗笠藏在身后,一低身,青灰的衣服与瓦片混成一色。果然,三省在巷子里,欢颜却没跟进来,自然在外面等,由刘管家陪着。
他听见三省敲了一户人家的门。门开着,里面的人立刻迎出来道:“这不是三省小哥儿?府里又有哪位老管事要出城办事,还是三少爷的穷朋友呢?”
三省道:“只是从这里到私宅花园。”
那人道:“成!”转身喊道:“哪几个到王家花园走一趟?”
三省领着轿子出巷口,跟踪的人蹑足潜踪,在屋顶上追过去。他远远看一眼,刘管家扶着欢颜上了轿。两个轿夫倒像不认识她,憨憨地抬着就走。
欢颜在轿中说:“去福成酒楼。”
三省给轿夫打个眼色,照旧按他说的走。
跟踪的人不能在临街的屋檐奔跑。他忽上忽下,踏着一些贫户破烂的屋顶绕几绕,总不离轿子前进的路线。渐渐地,沿街道路繁华,他眼前的屋宇变得高而壮丽。他知道不能在这些大官的屋顶上冒险,找机会跳下地,先将衣服脱下来反穿了,显得颜色不同。他迂回着再追,终于看见轿子在一道灰色围墙外停了下来,围墙并不长,显见得花园不大。
他知道这里。
这里离东十字街稍远,与秦宅颇近,花园连着前面的三进院落,是东宫左府丞王淮宁的私宅。
王家三代为东宫做事,族长王肃官居三品,为太子詹事。他的庶长子便是王淮宁,科举出身,如今也是詹事府左春坊的六品官。
王肃的嫡长子英年早逝,遗下一子一女,其子王烜礼今年二十三岁,任东阁学士,秩同六品,平时还是借调东宫为官,替右春坊草拟文书。
这附近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院落,彼此打通,连在一起,都是王家的私产,里面住着各房的人。
欢颜在轿子里呵欠连天,掀开轿帘就要下来,一抬眼发现不是酒楼,竟然是家里。她不免垂头丧气,坐着不动了。
刘管家敲敲园门,自己先道:“秦家来的,刘同喜。”他从宫里出来,秦、王两家又是东宫的同僚,王家待他很好。
当班守门的婆子忙开门,先请他进园——既是老太监,也无所谓避嫌。婆子问:“大管家怎么得空儿过来?”
守门人两个时辰一换班,如今过了午时,换上这人多年忠厚。刘管家看是她,随手虚掩园门,就直说:“欢哥儿今天溜出去了,我把她找着、送回来了。”
婆子忙道:“这可谢谢您!”她不议论旁的,开门就叫三省:“快把哥儿叫进来,还是个孩子,不怕跟姊妹们见面。”她顾及欢颜的面子,当着轿夫那么说,也不妨碍其他姑娘的清誉。
欢颜看回家顺利,心下更悔:不如多玩一会儿,反正也没出事。她郁闷下轿,拖拖拉拉走进门去,回头瞄了三省一眼。
三省不理她,先给轿夫们钱,领他们退得远一些,别听见园门里说话,又告诉他们等一等,好把刘管家送回秦宅。
婆子到门房里找一条大披风,让欢颜披上,扣好风帽,遮住脏兮兮的头发和衣服。她利落地一招手,叫自己的外孙女:“好生陪着欢哥儿进小院!”小丫头六七岁,倒乖巧,立刻过来,拉着欢颜的手。
欢颜回头道:“我明天差人去裁缝铺。”
刘管家道:“快去吃饭吧!”
天没亮那会儿值班的婆子姓周。她没回家,满心都是事,还在花园里逛呢。她怕人看着不好,兜兜转转都在树丛里磨烦,这会儿听见说话,就一伸头,树干遮住她半张脸。
当班的婆子笑道:“可巧了!”她也不打招呼,径直就朝周婆子走过来,牵着手拉出来。
周婆子吓了一跳,几步到了欢颜面前,忙弓了身。她的眼神既市侩,又愣。
当班的说:“你不用这么拘谨,我同你说几句话——今天刘管家来散心,领着前面的小厮打陀螺,就在墙外空地水洼子边。欢哥儿听说了,要去看看,我就陪着她出去,稍微站了一会儿。那天我领着你去各房请安,你怕是记不住人。偏巧这几天欢哥儿都在屋子里,不到刚才都没出门呢。”这番话处处补漏,她又说:“近来老爷、太太都有示下,说哥儿大了,以后再要出去走动,下人得陪着点,就像我刚才那样。你可记得?”
她是老人,自然能教训新人。
周婆子乱点头,眼睛还四处瞄着。
欢颜本来没意思,这时候重抖精神,细听她们说话,嘴里还复述一遍,背《列女传》可没这样用心。她背完了,忽地搭腔:“赵妈妈,你要是这么说更有趣儿——”当班儿的姓赵。欢颜一笑,又对周婆子道:“周家妹子,你再怎么新来,不至于连家里欢哥儿认不出,赶明儿她说是别家的奴才,就那么溜达出去,你也说不认识?”她这一番话完全模仿老仆妇的腔调,只是嗓音清脆罢了。
旁人还知道怎么回事,周婆子可是冷汗直流!她小心翼翼看着欢颜,心道:您这是把话说开吗?
欢颜脸上漫不经心,笑道:“幸而欢哥儿没那么办!我只猜,有人曾这么唆使你——你是新来的,不知道规矩,欢哥从小充男孩儿养,娇纵惯了。她要是出门,你们不必硬拦,只图大不见小不见,哄她开心就是。”她后几句话,轻轻松松,将小人声口揣度出来,惟妙惟肖。
周婆子直想问:昨晚二姨太跟我说话,您听着了?她嘴上可发不出声,活似贴了封条。
刘管家站在一旁,没来由叹一口气。旁人都没注意,只听欢颜又开口,被精明人附体一样:“我刚才那些话……周妈妈,你要是听见了,就该这么说——”她又学起周婆子的腔调,可惜不熟,学得不像:“您看您说的,不就是这样吗?哪用谁传话啊,谁都没说话,就是我们自悟的!”
周婆子觉得自己被二姨太骗了:这哪是什么“糊涂假小子”!这比各家嫡出的小姐还厉害呢!
“哎——”欢颜来了兴头,也不看她,又学起赵婆子的口吻:“然后赵妈妈就这么说——是,周家妹子,你会悟。我也不过是白提一句。你若听着不对,那就算了。可是啊,你想想,有人巴不得欢哥儿出去逛,最好让老爷半路碰见,再打她一顿……那是他们的打算。真要是出了事,太太能不追究下人吗?跑得了你?”她将事情“拆分”得利落。
周婆子细加思量,也就醒悟过来,伸手摸摸怀里的镯子。那是二姨太给的,让她女儿将来做嫁妆。
欢颜没看见这个动作,“灵光四射”,却道:“真到事头上,人家不会承认指使你。就连送你的东西,他们也会诬陷是你偷的——你女儿是大少奶奶的陪房,因为这个才把你叫上来,有几天清闲日子。你不信回去问问女儿,让她请大少奶奶的示下。大少奶奶喜欢你眼皮子浅,被人花言巧语就没天良不成?”
周婆子绝没料到能受这样点拨,面红耳赤。她呆了呆,思想好半天,觉得二姨太狠命坑她,叹道:“话是这么说,欢哥儿是姑娘,那个主儿又是极拔尖儿的,让我们也难做人!旁的没有了。谁出来做活不是图个安稳呢?”她俨然已把欢颜当成明白主子,全当自己受了恶人苛待,还对主子诉苦呢。
欢颜没理她这一句,脸上懵懵懂懂,嘴巴闭上了。
周婆子可怜兮兮看着她,没听见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