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颜张张嘴。
步辰鱼心里没底:莫非她真要别人扛出门才算完?
管事走过来,低声提点:“还不走?步老板刚不骂你……你要是再惹他,牌子都没了,谁求情也没用!”
欢颜第一不是在乎牌子,是怕步辰鱼再翻脸。她做了这些年戏迷,今天才知道他是什么性情,好厉害啊。管事轻轻拉着她肩头的衣服外层,把她往旁边牵,拉胳膊、拍肩膀的动作可是没有了。她眼看着步辰鱼的侧影变成背影,桌面上他看过的戏本还静静搁着。“大叔,步老板……”她本想多说几句话,结果,却照着别人的口气尊称他,自己觉得是疏远了。她咽一口唾沫,因为没把握不敢直说。
管事继续把她往后拖,拖向里间与外间的通道。后门那群人立刻散开了。他们若无其事,仿佛自己一直在这里,从没中途离开过。
“你是不是看着我特别……”欢颜小声问。
步辰鱼哪容她再拖,嘴角一勾,罕见地一笑,却转过头来,跟一个小徒弟说话:“你刚才的动作不够地道……”他摆明是不会搭理欢颜了。
管事将她牵出里间屋子。她抬起头,试探着问:“刚才大叔看的戏本……”
“戏上的事,我不懂。”管事一笑就拦住她,又说:“不管怎么样,你以后有机会看他们演戏,就别再捣乱了。今天总是鸿瀛班与全凤班的赌赛。你要是再给步老板添堵,难道盼咱们输不成?”
欢颜又不敢说话了。
管事将她拖到通往街面的一扇隐蔽小门。
她说:“你不要把我送去会馆。”
管事问:“你不是怕挨打吗?”
她说:“我……唉,那些就不说了吧。”她支吾两声,终于找回少许刚强,跺脚道:“我现在回秦宅去了,你们不放心就跟着我看,没骗人的!”
“我们不看,”管事拉开门,将欢颜推出去,又把门关上了。
“这算什么?”本来站在外间的人问道,他平时在鸿瀛班里驾车。
玉无痕随口道:“很调皮,却没什么章程,细看有孩子气,戏迷罢了。”
管事回头:“哪位辛苦,追着她看一眼,跟到她家才算完——我估算她出门也是闲逛,须得全天功夫。”
另一个驾车的笑:“行,我去!”他问:“她其实是姑娘家,你们都看出来了?长得真讨喜!”
管事道:“她是忽然冒出来的……你别搭话,悄悄跟着。”
驾车的本来正直,不过嘴上说戏言,这时候他拖着长音:“我知道——”
说罢,他抓过一件寻常百姓的大衣服,往身上一披,抓过一只斗笠,低低扣在头上,打开后门,就像燕子一样飘出去了。他出门三绕两绕,就绕到屋子临街面的山墙边,与欢颜只隔了几步,暂且不提。
外间的人看着没事,就纷纷凑近步辰鱼。
“玉师兄怎么回事?让你回来找只火折,你就坐着不动了?”其中的净角郑小南道:“我们等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用手里的火折子,幸亏又成了!”
一开始点不着火,是因为炸药本身的问题,跟火折无关。玉无痕回来找火折,不过是病急乱投医。他不争辩,抱歉地说:“不好意思,回来就被外人绊住了……”
“以后再遇上擅闯后台的,就该一掌拍死,永绝后患!”郑小南说的是气话。
他们话音都轻,隔着窗纸也听不到。何况欢颜远在山墙外。
管事听回来的人说原委,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经意看向桌上那叠戏本。他心想:她有什么好打听的?他还要细捉摸,那些小徒弟们该上场了。大家纷纷起身护送过去,谁都无暇两顾。
光线流转,隔着洁白的窗纸,照在青色锦缎的书封上。这一叠戏本装帧精致,锦缎都有鸿雁、瀛台绣纹。最上一本歪歪横着,是步辰鱼刚刚看了几番、丢回桌上的。封面贴着一张白笺,注明题目是:“步党集粹”。
在小门旁边,欢颜还站了一会儿。她说回秦宅不过是自证“诚实”,见人家“没跟来”,她就不忙回去了。
她还存着有一点念想:步辰鱼依然很近的。也许下一刻有人从这扇门出来,看见她还在,好心跟她打声招呼,然后对她说,“天这么冷,你还不走?那就回来吧!”也许步辰鱼自己有事,必须从这个通往街面的小门出来,而不是去台上,也不是走后面那扇门,偏巧走在她面前!
街上的阳光正灿烂,好像步辰鱼的样子……从小的时候第一眼看见他,她就觉得他像冬天的阳光,那么远,甚至有些淡,有些冷,偏偏更加珍贵。跟踪她的人将斗笠带得更低,靠在几步外的墙壁上,目光直视前方,只装做看热闹,她根本没注意他。她只记得屋子里间那些人,只在乎其中一个。
天还是很冷的,将她的鼻尖冻得微红。她却高兴起来:“其实他们脾气都不坏。”她对自己说:“你看,我擅闯后台,他们可以直接轰我出去,却客客气气呢,一开始好言好语。就算我急了,我抓些借口撒泼打滚不走,他们也只是看起来凶,并没有把我拉去搜身,还耐着性子问明白,好生打发我呢……”她给自己找出无穷的理由,最后笑话起步辰鱼:“他也没个准谱啊,一开始训我的时候,他说我也不小了,后来又说我小小年纪满口谎话……哈哈哈。”
也许步辰鱼害怕她是江洋大盗,才故作镇定、故意摆架子,心里慌着呢!她呆兮兮地想,玉无痕也是啊……说话时眼睛闪烁。他们一定是不常被人摸进后台,所以吓了一跳,又不能失掉面子,才小心翼翼、拐弯抹角套话、最后打发了她!什么搜身的,都是吓唬她!
其实她感觉不差。她却什么也猜不穿,轻易被骗过了。
“糟糕,这个忘记交给他!”过了片刻,她一皱眉,显出肃然之色。她又想起一事,左右看看。跟踪的人正被她扫到眼里,她也没觉察。她以为“没人看见”,连忙把左手往右手袖管一伸,就扯出一只戏文银锁来!那只银锁上纂着一位蟒袍、龙冠的男子,风采绝似步辰鱼。男子身边有个小小的女孩,寻常人不知是何故事。她看一眼银锁,又看一眼水牌,眉毛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因为自己的凉手摸了热胳膊,她还撅嘴骂了两句:“你爹的,冷死了!”
跟踪的人等了一会儿,看她又出神了,他暗暗叫苦。
这时候,街上一个听热闹的随口道:“管宜人也真狠!她不说带挈师姐妹,一个人连唱两折!”
他的同伴懂行,道:“可不是?”他听了一会儿,叹息道:“这真是焚琴煮鹤、牛嚼牡丹……前代的梁辰鱼不止会演戏,更会革新昆剧,添了许多本子呢!如今人们记得步辰鱼是名角,却不明白他的心意。他叫了那样的艺名,难道只有一点志向吗?遇上管宜人那种艳女耍心计,好多戏迷就说“不分伯仲”……可笑!这场堂会只是张扬无度,其实错了!”
欢颜听见他这么说,高兴地点点头。人家没看见她,不知道她也是“步党”。
“呵……”她远远细听两个戏班的唱腔,被周围不辨好歹的喝彩打扰。她替鸿瀛班不值,将银锁和水牌塞回袖子里,嘴上忿忿道:“如今看来,大叔多余将就这一场闹剧。两头的笛声都快混在一起了,简直糟蹋昆剧,晋商会馆怎么管的场子!对台戏是可以,也不能这么乱来呀。
她全然忘记,她就是趁乱晃进鸿瀛班,乱看,乱说,乱闹,乱哭,乱攀交情……被人乱轰出来。她讲的虽然有理,若非听出全凤班的彩声略多,她也未必想起来了。
她眼前的人们熙来攘往。
“欢颜,欢颜……”三省的声音渐渐靠近。
大家族的规矩:下人向主人的长辈回事,不能把“少爷”、“小姐”挂嘴头,提到哪个都是直呼名字,或叫“哥儿”、“姐儿”。欢颜没上没下,巴不得人人陪她疯玩,各府亲近的丫鬟私下也不换称呼。三省找了这半天,有些慌。他一眼看见欢颜乐呵呵站在墙根下,心头一松,就说溜了嘴,只道他们已经很近,旁人都顾着热闹,无心计较她的姓名。
欢颜心不在焉,等他叫了三声,才一扭头,看见他的脸就笑。她发现刘管家也来了,失窃的“苦主”驾到,也只是笑。
跟踪的人从旁看着,心想:她刚才认小伏低,如今见了自己人,倒从容一些。
三省扶着刘管家,几步抢过来。她先抬起脸,认真道:“刘爷爷,咱们先去最好的铺子,给你订几身新衣裳,记在三哥哥帐上,我回头补给他。”
刘管家捏着兰花指,虚点她的额头:“哎哟,小祖宗,这儿人多口杂,您别忙着说了!”
欢颜左右看看,“嘿”地又笑。既然他们来了,她也知道再赖无用,便说:“咱们外边吃午饭去,回来……”她心里打的主意是,步辰鱼反正快上场了。她在这里听不清楚,也看不着,不如等吃完了饭绕个弯去秦宅,拐带他们的太太、姨太太齐来。要是堂堂正正敲开门,再见一面,鸿瀛班才知道她诚心诚意。
三省也道:“快走吧。”他心想,出了木栅栏你就别回来,哪怕到秦宅睡个午觉也好,瞧瞧混成什么样了……
跟踪的人等他们走远点,才悄悄跟着走。他心里想:小姑娘只怕没说谎?那个小厮叫她“欢哥儿”。老管家一副太监嘴脸,看长相,恍惚就是秦宅那位。
那个护院刚换班儿,撤进木栅栏里,在路边吃冰糖葫芦。他一转身,看见刘管家走来了,就笑:“您老慢走——”他一眼看见三省和欢颜在一起,猛地想起来,倒是将眼睛瞪大点,碍于王家的面子,却没吭声,心道:单蹦儿一个我认不出,两个都来,我可记起来了!这不是去年那俩混小子吗!怎么,打不够,今年又来了?
欢颜看出他神情,扭脸望着三省。三省将头压得更低,闷笑起来。
刘管家打量护院看出来了,一本正经道:“您辛苦——今年的场子有点乱啊。”
护院一听他们还卖乖,气得牙根儿痒。他是个好说话的直人,略一想,却知道刘管家性子诙谐,这是绕着弯子道歉呢,遂道:“会馆的东家不是说么?堂会就是个意思,给店铺壮声势才是正经,都堵着不让来就没意思了。所以何账房吩咐我们,说管老板的戏迷多。今天请的客人固然可以进来,周围宅邸、店铺的管事爷们要是乐意逛逛,也一起放进来,跟客人的随从一起站在外围得了!”
刘管家听了一乐,冲他点点头:“行,回见,明儿找我喝酒去,上好的状元红。”
护院也不图他的,虚应一句,各自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