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静了一会儿,只见欢颜低眉沉思,脖子左扭扭,右扭扭,脸上渐渐得意,独没有人情世故,还是天真烂漫。
周婆子待要张嘴,忽见她一拍手!
“妈呀!”周婆子又吓一跳!
“这要是写进戏里,可多像样!”欢颜不管人的反应,捉摸够了,抬头大笑。她眉飞色舞,目光炯炯:“你们说,对不对?我刚才编得那套词儿像不像爱打架的人家?”
“对,对!”周婆子不懂她怎么连得话茬,心里云山雾罩,还得胡乱搭腔:“您说得对。”
“哈!”欢颜听了称赞,却自欢喜,道:“可惜你们太老实,一点也没意思,说话就是说话,不像那些家宅争斗的戏、大家没事儿拌个嘴什么的!这让我怎么写呀?”说罢,她顿足叹气,显得愁来。再一转眼,她就念念有词,背诵自己说过的话。她一边背,一边还插花儿:“这可得记牢了,好不容易编出来!”她低声重复一遍:“人家不会承认指使你,就连送你的东西……”双手兀自轻拍。
周婆子看见她右手小指甲有一处豁了,披风遮住衣裳,露出的袖口却是脏的——
刘管家闷着头。
小丫头听不懂。赵婆子给她一个眼色,她叫道:“欢哥儿,我陪着你回去?”
欢颜含糊应一声,这时候不记别的,脚步也不动,嘴里还絮叨。
“欢哥儿,”小丫头拉着她走。
欢颜随意散漫,此刻把刘管家也忘了,没再打招呼。
“恭送……不是……这个,”周婆子目瞪口呆看着欢颜的背影,良久才缓过一口气来,试着措辞。她里层衣服还冷冷黏着汗。她战战兢兢问赵婆子:“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说戏呢……”赵婆子不愿多生是非,只笑一声:“不干咱们的事。那是欢哥儿自己编戏玩。戏,都是假的。”
周婆子疑神疑鬼,心道:都说三姨太不争气,养的欢哥儿也没出息,刚才看着不像啊!她又想:赵婆子刚给欢哥儿圆谎。欢哥儿若是真精明,就不该再提头,免得赵婆子白费心。她想了三轮,却觉得欢颜“深不可测”:若是旁人跳出来对证,赵婆子公然包庇更是罪过……不像新来的可以推说不认识!所以,欢哥儿偏要提个头,意思是,“你要是告发她,我就把你拖下水。”
周婆子是见利智短之人。等到危机来了,她才左右权衡,把自己搅成一锅粥。
欢颜倒是头也不回,走出好远。
刘管家看着周婆子可笑,心想她要是就此怕了欢哥儿,倒也省事,误打误撞“空城计”!
其实,王淮宁的太太是女主人。二姨太没权查访人头,只好唆使赵婆子放走欢颜,再打发别人告密,顺带陷害大少奶奶。太太出身官家,自小读书认字,不会给一个绣花枕头利用。二姨太越谋算,太太越不理。欢颜白捡个便宜,自由出入,心里还不明白——太太也有她的“法度”。要是欢颜出了大纰漏,不等二姨太告密,太太也要查访,还会穷追到底,将二姨太唆使周婆子的事揭出来,那才叫一箭三雕,斩草除根。
刘管家心里笑,嘴上说:“我回去了!”
赵婆子说:“我喊当家的,接您家去喝两盅。”
刘管家“回眸一笑”,抬起手,拿出“兰蕙之风”,道:“不麻烦——家里有事。”
两个人把他送出来,关了园门。跟踪的人还躲在僻静角落,听不清楚他们对话。
刘管家看见三省远远等着,走过去说:“你也去三少爷跟前转转。虽然他不计较,你别苦了他,让他回回自己倒茶!”
三省赧颜,道:“是,那……咱们回见,谢谢您啊!”他给刘管家作揖,拔腿就跑,奔着前面第二层院子、少爷的书房去了。
刘管家上轿离开,跟踪的人就回去了。
“东宫王家”绝不会窝藏江湖骗子,王欢颜的来路已经准了。
晋商会馆外面,人群骚乱起来。附近人家的老人、妇女都要进场找亲人,让他们快回家、别看热闹了。他们说:“北边那座大戏楼被人给炸了,不知什么人跟梨园一行过不去,会不会跑到这儿行凶呢!”
“谁干的啊?哪来的仇家啊?”有人问:“是不是那么惨啊?”
外面的人道:“还问呢……火都烧成一团了!楼有多高,火有多高,然后当、当、当又来几下,一栋楼都炸翻了!老板和老板娘连带几个伙计死于非命,幸亏没有连累看戏的,因为他们今天没开戏!”
吵声把屏风里的唱腔淹没,人们毛骨悚然,胆小的都回家了。
再过一会儿,有人传出消息:“不是跟着主家来的,都撤吧!大火延及司狱司,巡城兵丁去救火,没留神牢房跑了十一个钦犯!”
巡城兵丁扑灭了火,兵部也调了许多人,一半为了保护商户安全,一半为了搜查逃犯,只扑热闹的去处,转眼,就到了晋商会馆。人马声杂沓,虽然好多人先走了,官兵还是封堵木栅栏,让没走的排队,出示号牌方可离开——号牌一物亦是效仿明制,自不待言。
刑部一个主事亲来督导,嘴里叹道:“你们做事没条理,刚看见起火就该到这里来,顾头不顾尾。”
兵部一个主事也在,负手站立,横了他一眼:“大人好见识!您居然留在刑部,专看着钦犯逃跑,那是屈才了,您应该去都察院,一力挑剔其他部司!”
两部看似关联不大,刑部犯人却要充军,军中汉子有时犯法,诸多摩擦,难以尽数。刑部有十三司,过手都是犯人财物,私弊虽多,却太散碎。兵部只有四司,坐吃天下军饷,造假容易。刑部嫉妒,也是一点!
过了一刻,跟踪的人回来。他依然从屋顶掠过,倒是没被人发觉,落地后一绕,再兜远些,掠过一道墙,三两下飘回屋子的后门。这间屋子,只有山墙一面没被镖局围起来,后门、后窗则连接院子,斜斜通到另一条街上去,戏班自己把守,旁人摸不着边。东西两台戏都被叫停了,戏班须得留在屋子里,最后接受盘查——他们东西多,不好搬动,原该如此。
跟踪的人走进门,就听见管事问:“路上顺利?”
他答道:“没错了。”
步辰鱼一回身。
跟踪的人朝他走近几步,先问他:“步堂主,人送出去了?”
步辰鱼点头:“他们从戏台地下的暗道钻出,没等封路就混在人群里走了,何先生办事妥当。”
玉无痕故意不卸妆,预备一会儿让官兵分心。他骂道:“我早晨看见何账房假装疯魔,在那儿跟人对账。他是不显山水,竟没看住戏台!让小姑娘混进去了。要不是她自己走出来,十一个好汉掀开暗门看见她,那可就吓死了!他大爷的!”
管事不理他的牢骚,问跟踪的人:“她真叫王欢颜吗?哪户王家的孩子?”
跟踪的人一笑:“东宫詹事府、‘一门忠烈’、死抱大腿那位!”
步辰鱼一挑眉:“她是王肃的孙女?”
鸿瀛班曾见过王肃一面,是在右相的寿筵上。他们在台上唱昆剧,都能看出王肃病恹恹的——他风湿病严重,近年来行动困难,数次请辞,朝廷没有准他。他的样貌倒是斯文俊秀。如今一比,欢颜眉宇间确有他的影子,气度大大不及。
跟踪的人说:“多半是孙女,她进了王淮宁家!”
大家呆了呆,觉得不可思议。
管事叹一声:“无论如何,她钻进暗道上面的隔间了,幸亏没碰着销簧。”
玉无痕道:“我领人进去时,仔细看过,地上没有火折子、蜡烛留下的痕迹,她的脚印也在门边上,没往里走,脸一直朝外。她躲进去时,没拿东西照亮,可能点完手炉就把杂物丢了吧。那就看不出地板上的盖子。她只当那是下场门边的空地,还庆幸找到暗处听戏!”
大家稍微轻松:他们不能在后台杀人灭口,因为事先没有谋划,也不知道欢颜离家跟人商量没有……即使是亡命徒,一旦立了堂口帮规,做事也非信手胡来。至于今后怎么防备,第一也是防着官府。只要欢颜没异动,他们就不打草惊蛇。
步辰鱼对跟踪的人说:“辛苦了!”
跟踪的人坐下,侧耳听外面的动静,街面上一片混乱,如山呼海啸之声。这其中还有人担心鸿瀛班的财路:“大戏楼今天不开戏,不想跟对台堂会抢风头。步辰鱼定下大戏楼一年的场子,大戏楼乐得他风光。老板娘在楼里清点贺礼,准备散戏给他。如今,唉……定金找谁讨还?对台堂会也给停了,可怜!”
大家须得打岔,免去步辰鱼难堪。唱净角的郑小南忽然道:“王淮宁家?唉哟,王欢颜不会是……那个谁吧?”
大家听得糊涂,纷纷骂他。
郑小南道:“这事儿你们不知道,我也是碰巧听说。王家的丢人事,绝密!我有回赌钱,碰见一个人是王淮宁三姨太的弟弟。他不待见便宜姐夫,也不待见姐姐。他跟我说:王淮宁是个榆木脑袋,他姐姐是个窝囊废,也不接济他。他说,因为这个,他姐姐遭了报应——”他一扯好远,然后跳回先前的话头。“王欢颜要是三姨太的女儿,咱们就高枕无忧了!”
“怎么?”步辰鱼不明所以。
“王淮宁的便宜舅子说,三姨太的女儿摔过这里——”郑小南指指自己的头:“从两岁开始,她就有点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