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前尘遗梦(二)
“姐姐,你记得,我除了红玉外,还有一个丫鬟的吧?”
“我记得,叫做红雪,我听你说你早几年撕了她的卖身契,放她回家成亲了。”
薄枕书安静地坐着,偶尔伸手撩开云玉书的鬓发,叹了叹,打破这另人沉寂的沉默,“我们一起长大,我竟不知道你喜欢景白哥哥,后来呢?”
云玉书笑起来,“那是因为那时你去了别处,有别人在的时候,他十分内敛,除了诗书什么也不与我多言。”她的眼角微微上翘,目光仿佛氤氲着过往的甜蜜,不可自拔。
-----------------------------------------
后来。
那一日午后阳光正好,他在案上奋笔疾书,落笔间透着少年的轻狂和风liu,小玉书在门后看他,手里撰着几分卷子,他抬头一瞥,看到她急于藏匿的身影,他的唇角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然后等她再探出头来时,就看到他放大的俊脸。
她一惊,惶惶地低头,他便笑开了,“找我做什么?”
她一急,忙两手捧书,低着头,“我想请你教我做学问。”
良久无话。
玉书几乎要哭出来,他肯定是想到她先前的无礼,不愿意教她了,她正想收手去擦凝于眼角的泪时,手上的重量忽然一轻。
她抬头就看到他好看的眉眼,他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好,我教你,”
玉书呆呆地看他,然后破涕为笑。
自从这次之后,她开始有事没事地请教他功课。哪怕她再心高气傲,也只是个年方十岁心存幻想的小女孩,他偶尔也逗她两句,她也不以为意。
这样和乐的时光过了三年。
这样枕书回来了,然后匆匆又走了。
然后玉书参加了红楼诗会,技压天下才子,独领风骚,时人誉为,天下第一才女。其实她所有的东西,皆为他所授,
他文治武功皆压世,却从不以此为傲,他志在天下,不愿入仕为官,只愿做个闲散之人,调素琴阅金经,隐于山野,才是他向往的日子。
玉书已然开始向往那样的日子,十四岁那年的团圆节,她费尽心思打扮,她月色那样朦胧娇美,平时诗文典籍朗朗上口,如今却只化为一句,“景白哥哥,我喜欢你。”
她说的有些结结巴巴,但石仲却一笑,“我也喜欢你。”
她着急道:“不是,是。。。。。。是爱慕,不是那种喜欢,是男女之间的,爱慕。”
她说完这些话许久才抬头看他,她看到他温润的眉蹙着,好像在思考,又像是在烦恼,她的心仿佛放了冰窖凉了又凉。
勉强扯出一抹笑,“景白哥哥,你就当我在开玩笑。”
她却感到一阵强大的推力将她推到他的怀中,她的腰上紧紧地横着他的手臂,他说:“你给了,我就要了,不准收回去。”
她先是一怔,然后在他的怀里破涕一笑,“景白哥哥,我们说好了,你要娶我的。”说到最后,声音几不可闻。
石景白低低一笑,胸膛震动,“我家书书真不害臊,这么快就想把自己嫁出去了。”
“讨厌,”她抬起头来,粉拳要捶他的胸口,却被他的大掌包住。
是那夜的月色太美,怀里的人儿那样美好,石景白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低下头han住了她的朱唇,好一会儿,两人才气喘细细地分开。
石景白忽然道:“玉书,以后你都不后悔跟着我吗?”
玉书娇羞地摇摇头,“不后悔。”
石仲许久才道:“玉书,我下次带你回我家乡看看,那你漫山遍野都是蜀葵花。”
“恩。”她羞赧地点点头。
“顺便看看我的父母。”她再点点头。
他将她的头压在怀里,紧紧地搂着,用了那仿佛要揉进怀里的力度。
小池里的荷花开得正浓,好像要用尽所有的心力去绽放。
-----------------------------------------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本来就幽暗的光线照在玉书的脸上,阴阴暗暗,现在却淡了黑了下来,她忽然不说话了,容色隐在暗夜里,模糊一片,气氛变得沉闷下来,薄枕书也不逼他,只等她自己说下去,惟有一言不发,默默地坐在那里,那苦痛的沉默一直延长下去。
-----------------------------------------
然后呢。
然后的一切,是她这一辈子的梦魇。
那是第二年的团圆节,那一年石仲有事去了苏州,她百无聊赖之际,一个人扮成了男装,出了门。
大街上灯火辉煌,张灯结彩,她带着面具到处玩玩闹闹,无人知晓她是谁,她玩得亢奋非常。
然后到了那回家必经的草丛,有个满身酒气的人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口。
她拼命哭叫,可是那微弱的反抗终究淹没在半人高的草丛里,后来的一切不堪入目,那个人浑身酒气,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她记得她哭叫挣扎,然后后颈上挨了一记,然后接下来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漆黑的夜里那样寂静,衣衫窸窣,破裂的声音在苦痛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很久很久。
然后石景白回来了。
她擦干净所有的眼泪,将所有的一切凝结成了冰,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先是她对他冷淡了。也许真正自弃的人,不会硬生生地要将自弃展示给别人看。
然后一个暴雨倾盆的夜里,他狠狠地打了她一个耳光。他的面目狰狞,往日里俊秀的五官拧成一团,“我没想过你居然是这种女人,你为什么答应和温家那个败家子的婚事?”
她伏倒于地,冰凉的地面映出她凄凄冷笑,“因为温家富可敌国,而我想要的富贵荣华,你给不了,我迟早有一日嫁出侯府,而我没办法和你挨清苦的日子。”
他的眉挑起,眉间凹痕越来越深,迸发着隐不住的怒气与失望,“原来你如此贪慕荣华,好!好!好!”
然后她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后园那一地的蜀葵,她亲手栽种的蜀葵,被她连夜拔起,她没想到,那蜀葵种得那样深,她拔了整整一夜,倾盆的大雨浇在她脸上,她的目光越来越疯狂迷乱。
-----------------------------------------
云玉书开始哽咽到泣不成声,巨大的悲伤让她将双手捧着脸颊,软倒下去,仿佛有一只大手扼住她的心跳,她几乎要窒息几乎要用尽肺里所有的气息,薄枕书几乎能够想象,她是以怎样的心情栽下那一株株花,到后来受辱之后将她所有的爱情所有的希冀——代表着这一切的蜀葵全部毁掉。
她亲手一株株折断的,也是最绝望的相思。
那一夜毁掉的不仅仅是她的贞洁,还有尊严,骄傲,以及她最珍贵温存的爱情。
酸楚的浪潮,在胸海泛滥成灾,“玉书,后来呢?后来你没想过要告诉他?”
云玉书的笑声凄凉悲怆,话从齿间一字一句地逼出来,“我怎么告诉他?我想过要告诉他的。”
-----------------------------------------
她想过告诉他的。
她拖人给了他一封信,信上说她是有苦衷的,请他相见。
她在护城河边从早等到日暮四合,不见人影。
后来那个女子,那个陪在她身边一直默默无闻,尽心尽力服侍她的红雪,向她跪着哀泣道:“求求你,小姐,你放了石公子吧,不要这样伤他的心了。”
她胸口乍然一紧,有种透不过气的窒息感,“你要我怎么放了他?”
“小姐,求求你,红雪求你别再见他了,石公子,他说。。。。。”她咬咬牙,“他说他要离开侯府了,他希望小姐不要再写信说要见他了。”
红玉大惊,“红雪,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小姐说话?”
红雪哭了又哭,“我知道我对不起小姐,我也没想过要让小姐原谅我,但我已经是石公子的人了,我不能不为他着想。”
玉书如坠冰窖,努力压住全身的寒意,“红雪。。。。你为什么要骗我?”
“小姐,我没有骗你,你看,这是公子送给我的。”红雪唉唉凄凄,拿出一件物什来。
鸳鸯织锦双褛佩。
这个东西只能是我未来的妻子所有。
上面的流穗是她亲手织的花样。
哀泣的话语像最锋利的刀刃,一下下地扎入她的心了。
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我不得不为他着想。
公子希望小姐不要再见他了。
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桌上那本诗集自己一页一页掀动着,啪啪作响,那书是石景白送的,她抬头看了看,正好翻到那页《南乡子》①。
新月又如眉,长笛谁教月下吹.楼倚暮云初见雁,南飞,谩道行人雁后归.
意欲梦佳期,梦里关山路不知.却待短书来破恨,应迟,还是凉生玉枕时.
原来这一切曲折往复,犹如一篇长调的缩写,他们从月下吹笛到见南飞雁,书终不至,孤枕凉生,这就是一生了。
她无声地笑起来。
①《南乡子》,出自晏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