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前尘遗梦(一)
明明还是秋日,却一下子变了天,天气一下转了凉,茶楼驿馆里,无一不在谈论清左郡王府的喜事,如今却差点变成丧事,那一日七王爷命悬一线,幸好太医院太医妙手回春,而赫南王妃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千年灵芝,保住了一命,人却陷入了沉沉的酣睡中。
而那个刚刚成了亲的新娘,自大火过后精神不济,神情呆滞不发一言,大理寺很快就将她送往了天牢。
大理寺的天牢幽幽暗暗,偶尔有灰白的光晕透过天窗斑驳地落在她的身上,云玉书的容色矜矜淡淡,沉静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天牢里显得骇人的清晰,而她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始终维持着一个姿势。
薄枕书进来的时候,看到的云玉书就是这个样子——双手交叠相扣,眼潭深深像一池死水,薄枕书眼里氲起迷雾,总觉得那个姿势有另外一个名字——守候。
那守卫的狱官身材有些臃肿,肥肥的脸上带着谄媚的笑意,“王妃,你只有半个时辰,别让下官难做。”
青葵拿出一定金锭子放在狱官的大掌上,他霎时便喜笑颜开,堆得脸上都是一抖一抖的肉,“多谢王妃,多谢王妃,下官告退了。”
薄枕书双手抓住云玉书的肩膀。
天牢内混着草和木屑腐朽的味,她空洞的双眼乍然地眨了眨,从她迷离的眼潭,看见一抹哀怨,虽然很淡很淡,终归是哀怨,她的粉唇浅浅一弯道:“姐姐,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能让我隐瞒的了,我会一字不漏地将整件事说出来,你答应我,不论大理寺如何判我的罪,你都要好好照顾外公。”
“姐姐还记得景白哥哥吗?”
薄枕书凝眉,蒙蒙地沈浮在思绪海里,“你说的是,外公的得意门生,江州刺史——石仲石景白么?”
云玉书眼如深潭,迷迷蒙蒙,“姐姐还记得啊,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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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是京城最热闹的一年,因为那一年,新皇继位,帝后大婚,大赦天下。
那年云玉书十岁。
那年夏天特别炎热,唇红齿白的小女孩百无聊赖地用一双细白的小脚拨着水,裤脚已被她一圈圈卷起,涟漪一圈又一圈,手感到凉意上涌,却没有收手的打算。
她自小亲厚的表姐回了家,偌大的侯府,就只剩下她一人,她自小好动活泼,下人又忙于干活,她实在是十分想念表姐。
“玉书,你在做什么?”少年一身素白笑睇她眼光温柔,衣袂飘飘,清瘦的骨架看上去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他待人总是温和有礼,外公和阖府上下都很喜欢这位新来的小公子。
两天侯府里来了一位新客人,是一个长她五岁的弱冠少年,他围着墨色的头巾,穿着一身玄色长袍,外公向她介绍时说,这是他故人之子,要她好好待他。
她不屑地撇撇嘴,他身上是她最不屑的儒生打扮,尤其是他头上墨色的头巾,更让她觉得十分厌烦,她努努嘴,“关你什么事?还有,谁许你叫我名字了?”
他的眼神冽冽,透着世故和成熟,收敛了几分笑意,“那我要叫你什么?”
“什么都不准叫。”她一声冷哼,手一个用力,水就泼到了那个人身上。他掸了掸身上的水渍,也不多言,竟轻飘飘地走了两步,提起了她,小玉书‘啊’地一声叫了起来,只见他已将她带到了树上,
云玉书哇地一声,紧紧咬着牙,抱着树干,红了眼道:“你欺负人。”
他掸着身上的灰,“我替侯爷教教你,如何叫做礼貌。”
云玉书只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瞪着他,不肯出声。
他轻笑,“只要你愿意道歉,我就放你下来。”
云玉书抿抿嘴,倔强地偏过头去,“你休想。”
他低低笑了几声,“那我走了,等你愿意道歉我再回来。”
“喂喂喂。”她叫了几声,他却已经使了轻功踏水而过,没过多久就走远了,云玉书愤愤地道:“等我下去,我马上让外公将你赶出去。”她低下头看了看,那树离地面至少有三人的高度,她深深咬了咬牙,还是没勇气爬下去。
半夜风凉,她靠着粗壮的树干瑟瑟发抖,寂静的夜里传来几声狗吠,也有狂啸的风声,此处偏僻,又是花园的死角,居然半天了都没有人来这里,任她刁蛮胆大,也害怕了起来。
她咬咬牙,打算爬下去,也许是太过紧张,也许是太过寒凉,她打了一个冷颤,一脚踏空,脸色惨白。
就这样直直地坠落下去,云玉书闭上眼,在一瞬间她闪过了所有的念头。
而最后仅有的念头就是要将石仲挫骨扬灰。
可是,在千钧一发之际,他不知从何处出现,揽住她,轻飘飘安安稳稳地落了地,她看着他,嘴角抿起温润的线条,怔怔地竟挪不开眼。
他将她放下来,她看他一眼,抿着唇,“你不是走了吗?”
他恣意地笑着,有着少年应有的轻狂和恣意,“玉书妹妹,你现在愿意道歉了吗?”
她蹭蹭脚,低下头去双手搅拧着,眼角余光飘到池旁肥大的荷叶,讷讷无言。
石仲看她良久,转过身才叹息道:“你不肯就算了。”
云玉书咬着唇,无助地秋水凝着看他背影,道:“等等。”
对不起,景白哥哥。
声若蚊响,可石仲的笑容却在她见不到的角落舒展开来。
也许每个女人都有一个劫,而石景白,就是云玉书的一个劫数。
自从十岁那年遇见他,她就念念不忘,念念不忘。
也许每个女人的心里,都有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她爱慕他。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藏在心里不能说的秘密。